在一些无所事事的日子里，肖来沉湎于足球阵型研究和阅读名人记者生涯的资料，在那些证据确凿事实清楚的材料里，海明威、马尔克斯、贝娄等人生的重要成就就是从记者开始的。每当此时，肖来就会持续不断地喝水，在玻璃杯透明洁净的水中，他看到了自己的后半生以及与世长辞后的一些生活图景。
肖来单身宿舍墙壁洁白一览无余，一只乌拉圭铜盆挂在床头，铜盆上刻有沙果三文鱼的图案，南美热带雨林在铜盆里或隐或现。在这间结构简单的屋子里，书籍如同砖头堆放在墙角，许多中外名人在没有书橱的空间里脚踏实地，他们的思想源远流长。
柯曼出现的时候，肖来这间朴素如一个陶罐的空间里逐渐生动起来，曾经有一盆翠绿的水仙点缀在窗台上并且在一年后开出了洁白的花。肖来指着水仙非常庸俗地说：“在我的想象中，你就是水仙。”
柯曼脸上露出平静而清秀的表情，她说：“我是温室中的花朵？”
肖来说不是这个意思。柯曼于是将一颗提子塞进肖来烟草气息很重的嘴里，肖来顺水推舟地将柯曼搂到自己的怀里。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在那一年冬天一个飘雪的晚上碎了。那张单人床上翻滚腾跃着四条腿中有一条腿碰翻了茶杯。
茶杯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分崩离析，残留的茶水在地上冒着微弱的热气。肖来搂着柯曼柔软如棉花的身体说：“我们现在就是这粉碎的玻璃杯。”柯曼哭了，她和肖来都闻到了屋内滋生着一层淡淡的血腥味，肖来安慰她说每个人都期待着土崩瓦解的辉煌，只不过选择的时间地点不同。柯曼逐渐安静下来，她说她家里的狮子狗不知是否很冷。
天太冷，柯曼的牙齿格格错动着。于是肖来给她盖上毛毯，然后紧紧抱住她如同抱紧死里逃生的亲人。
宿舍对面的大街上，不知是哪一家的窗户里飘出歌声，刘德华痛不欲生地在这个下雪的晚上孤独而凄厉地唱着：“在万丈红尘中呀，找个人爱我。”
冬天的夜晚落雪无声，一些残存的枯叶以及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同时下落不明。
柯曼是肖来的第八个女朋友，她在省立图书馆整理卡片目录以及中外名人的思想，名人名著和褪色的书架改变了柯曼对于化妆品和口红的基本态度。她毫不修饰地行走在阳光和减肥药广告的缝隙里，她长发飘逸的形象在城市嘈杂的背景中孤独高傲。那一天，肖来走进人烟稀少的图书馆阅览大厅看到空旷而寂静的空间里只有三五个人如同一张巨大的白布上滴落的几滴墨水。肖来因为要写一篇“扫黄打非”的新闻特写，就来借一本有关娼妓历史沿革及职业素质方面的书，听说有一本叫《娼妓史》的书中对唐宋明清娼妓琴棋书画的文化修养作了言过其实的叙述与辩解。肖来读过冒襄的《影梅庵忆语》，其中的秦淮名妓董小宛不仅皮肤细腻嘴唇性感，而且善解人意才华横溢，冒襄连篇累牍地只说明一个道理，妾比正房夫人好。肖来对女人比较灰心，他看到城市的女性们靠化妆品和液体乳罩维持自信，面对霓虹灯光你来我往地诱敌深入，他开始怀念古代的董小宛、陈圆圆、柳如是，夜深人静时，古代妓女们穿着极具艺术气质的裙裾吟唱着充满古典精神的抒情歌曲走进肖来的梦中。当他在图书馆里遇到柯曼时，他有一种被抽筋卸骨活拆了的感觉，柯曼说：“很抱歉，您要借的书已经在三个月前被偷走了。”她朴素而平静的表情悬置在书架和典籍之间让人惊心动魄。肖来在短暂的精神休克后，对柯曼说，“你是本世纪最后一个贵族。”
“嫁给我吧，我愿意做你的奴隶！”
在一个小麦丰收的夏季，肖来像中世纪骑士一样地求婚。柯曼递给他茶杯：“喝口水吧，奴隶的生涯里严重缺水。”
后来，柯曼和肖来喝遍了城市里的啤酒吃遍了麦当劳里别扭的食物，他们都承认恋爱中的男女说话庸俗肉麻智商极其低下，这也是许多早恋者事业无成的重要因素。柯曼举例时提到了她的一位十六岁就怀孕的表妹。
肖来不喜欢在濛濛雨雾中拉着柯曼漫步，雨雾中的人和事物含糊不清似是而非如同一些诗句散落在城市是缝隙里，他们都不同程度地说了这样的话，“我是因为你而来到这个世界的，你是因为我而诞生的。”
这样的表白虽比赌咒发誓割腕血书优雅一些，但仍然摆脱不了直露和缺少诗意的浅薄，不过肖来实在也找不到更恰当的方式和语言来陈述两人这一段真空般梦幻般的经历。新闻记者肖来写稿的特点就是简洁、明快、准确、尖锐，早年对诗歌的热爱以及一些诗性的态度在现实生活中其实就是节外生枝。
肖来认真回忆他与柯曼在一起的每一个细节，他记得柯曼说过的最残酷的一句话是：“记者实际上就是巫师。”
这句话意义含糊，肖来没有认真分析出这句话的真实内涵，柯曼就失踪了。
柯曼是在两年前的一个秋风乍起的日子里出走的，那时候，城市上空飘舞着碎乱的树叶和一些错综复杂的想象。
肖来在秋风中踽踽独行，一些大雁组成“人”字形从城市立交桥上空悄然掠过，它们去南方。
报纸在机器上源源不断，油墨未干的字迹中没有任何关于柯曼的消息。
南方秋天的空调器昼夜不息，大汗淋漓的城市里街头巷尾的大排档中人们赤膊上阵。肖来眺望南方一些想象中的地址，他看到柯曼在南方滚烫的秋天四处奔走，她的披肩长发里飘扬着肖来的气息和北方的暗示。
不久，肖来房间窗台上的水仙花循序渐进地衰败枯萎，这个事件不会引起人们太多的关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