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圈本名陈老泉,但村人都叫他陈老圈。
陈老圈年轻时当兵,想老婆想得受不了,就写信。一页纸,写二百多字,夹画了三十多个圈。探亲回来,老婆问,老画那些圈,啥意思?想吃烧饼了?陈老圈挠挠头,说,碰上不会写的字,就画圈。老婆嘴杂,出去说了,村人就笑他,说,陈老泉成陈老圈啦!这外号就传开了。其实大部分村人,连圈都画不圆。
陈老圈的儿子陈德在村里念小学。写作文,二百多字,也画二十多个圈。老师说,不会写的字,怎么不问你爹?儿子低了头,小声说,我还补上十多个字呢!一开始,我爹画了三十多个圈!老师也是村里的,笑岔了气,拍着桌子乐,真是个陈老圈啊!于是这外号,想改也改不掉了。
儿子上了中学,周末回家,总要和陈老圈下象棋。那次下了三盘,陈老圈全输,就不下了,拿儿子的语文课本瞅。瞅着瞅着,指一个字,问儿子,这念个啥?儿子张大嘴,这字您不认识?老圈说,头一次见。儿子便拿了笔,在那字上套一个红圈。陈老圈一看就乐了,嘿,是象棋里的“帅”啊!儿子撇撇嘴,咕哝一声,老圈!陈老圈也不恼,仍然傻乐。
儿子念大学,念研究生,念博士,一路念下去,留在城里,直步青云。回村看陈老圈,坐着大轿车。陈老圈不看那一堆礼物,单盯着车屁股发呆。儿子问,咋啦?陈老圈说,给我买的车?儿子说,我哪有这能耐?公家车。陈老圈纳闷,那怎么在车屁股上画四个圈儿?然后往那儿一站,叉开两指,说,加上我,像不像奥运五环?儿媳笑,儿子红了脸,说,爹,别闹了。陈老圈就不闹了。儿子长大了,陈老圈就听儿子的。
儿子在老家,闲着没事,想起了母校,就去村里小学校转。小学校破破烂烂的,教室的顶盖,用七八根歪歪扭扭的木头撑着,似乎马上就要塌倒。他甚至在其中一张课桌上,看到自己当年用刀刻下的名子。回了家,儿子对陈老圈说,怎么这么多年,学校还是老样子?陈老圈说,老样子。儿子说,怎么没人修?陈老圈说,没人修。儿子说,难道没钱修?陈老圈说,没钱修。儿子说,那再过十几二十几年,村里人不都成老圈了?陈老圈说,你想出钱?儿子说,这应该是村里或镇上的事。陈老圈起身,挥挥手,说,早想跟你谈这事了。你出钱!
陈老圈说村里谁对小学校最有感情?你!现在村里谁最有钱?你!好像他忘记了儿子早已在城里扎根了。儿子说我哪有什么钱啊?才工作没几年。陈老圈说让你出点钱你能变穷了?儿子说我又不想流芳百世。陈老圈说没让你流芳百世,只让你流三万块钱。儿子睁大眼说三万块钱就够了?陈老圈说够了。儿子就不说话了。他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起床,第一句话是,那好吧。
儿子回到城里,几天后,给陈老圈汇来三万块钱。陈老圈找村人帮忙,买了木料、砖瓦、灰沙,开始翻新校舍。村长对陈老圈千谢万谢,说小学校翻修好了,说什么也得立个功德牌,写上陈老圈的名子。陈老圈说别写我,要写写我儿子,他出的钱。村长拍拍胸脯,没问题。
校舍翻新一大半,三万块钱花光了。陈老圈打电话给儿子,说,钱不够了,能不能再添两万?儿子说爹,我又不是百万富翁。陈老圈说村长要立一块功德牌呢。儿子说爹,我又不是慈善家。陈老圈说百拜你都拜了,还差这一哆嗦?儿子说这一哆嗦就得出两万块啊!我看还是将就一下算了,反正是个小学校,陈老圈说怎么将就?马上要立冬了,娃们在哪上课?儿子说爹,你就别管闲事了好不好?咱们出了三万块,已经很不错了。村里谁还出过一分钱?陈老圈说他们出工啊!再说你是小学校出来的啊!儿子说小学校出来的多了,怎么他们还种地?我混成这样,跟小学校关系不大。陈老圈说你混帐。儿子说爹……。陈老圈说爹什么爹?这么低三下四求你,你是我爹!
陈老圈卖了猪,卖了羊,又挨家挨户借钱。问他干什么,答,有急用。再问,不会是翻新学校的钱不够吧?——你儿子那儿有钱!陈老圈不答,拿了钱,扔一句,尽量早还你。就走了。陈老圈借了半个村子,总算凑齐两万块钱。陈老圈买了水泥、红榉板、门把手,继续翻新村中校舍。为赶在立冬前完工,陈老圈和村人,没黑没白地干。
小学校终于焕然一新。陈老圈和村长站在院子里,裂开嘴笑。陈老圈说这下好了。村长说是啊,别看你老圈不识几个字,心里明着呢!陈老圈便红了脸。村长说,老圈,替我谢谢你儿子。陈老圈的脸由红转紫,他说不用谢应该的。村长说这几天,我就找人立个功德牌。陈老圈忙摆手就不用了不用了。村长说,不行,要立。斩钉截铁。
几天后儿子打电话来,问陈老圈,小学校修好了吗?陈老圈瓮声瓮气地说,修好了。儿子说您看,我就说嘛,没有我们,照样能把小学校修好……谁添的钱?陈老圈说不用你管,反正你没添。儿子干咳两声,那,功德牌立起来了吗?是我陈德的名子吗?陈老圈说是,名子是你的。不过你只出了一半钱,所以我告诉他们,名子也只写一半。儿子急了,写一半?就叫“陈”?那个“德”呢?
陈老圈笑笑。他说,我画了个圈。(刊于2008年《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