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会想到,他在毕业十五年以后,竟然组织了一次规模不小的同学聚会。
并且,还是初中同学聚会。
初中时的他,安静得就像一粒被磨圆的石子。瘦小,腼腆,独来独往,戴很厚的近视镜。似乎除了功课好些,他没有任何让别人注意他的理由。他是转学来的,学校里没有朋友,别人对他的情况自然知之甚少。他从不主动跟同学搭话,除了课本,似乎世界上其他所有事情,都与他无关。
有同学见过他的父亲,是一位和蔼的男人。还是他来学校的那一天,父亲和班主任说了很长时间的话。听说他的父亲是一位船员,几乎天天在大海上漂泊。——公家的渔船,父亲是渔船上的二车。
他只有父亲。母亲在他十岁那年去世。曾有同学在他的桌箱里发现一张他母亲的照片,弯弯的眉毛,也戴着眼镜,与他很有几分相像。那天他生气了,似乎同学的举动是对母亲的不敬甚至亵渎。学校每年都要开两次家长会,代他父亲来的,永远是家里的保姆。那是一位又矮又小的女人,有着轻微的腿疾。——父亲常年不在家,他的学习又紧张,得有一位保姆来照顾他。
只有这些。他是一个谜。一个让人没有兴趣去解开的谜。
初中毕业后读高中,高中毕业后读大学,然后,工作,平步青云,再然后,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同学们只了解这么多。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几年里的任何细节。
所以大家的猜测是,他和那些暴发户一样,同学聚会不过是一个幌子。借此显摆和招摇,才是真正目的。
事实似乎真与他们想象中一样。他没有在酒店宴请他的同学,而是把聚会安排在家里。是一栋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有旋转的楼梯和占据一面墙壁的大书架。房间里摆设豪华气派,那是只有在电视剧里才能看到的场面。厨房很大,一位老妇人正忙着给他们准备午餐,见客人们来了,停下手里的工作,与他们相视而笑。
尽管比十五年前老了很多,但大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还是十五年前那个保姆,看来,她注定要为这个家打一辈子工了。
他和同学们坐在客厅叙旧,一边不停地打电话跟酒店订菜。其实那天,老妇人不过炒了四个菜,四个一模一样的菜。他告诉大家说,这是她最拿手的一道菜,让大伙好好尝尝。——他的话仍然不多,不过很明显,现在他多了自信。
然后,分四桌,开始吃饭。他把老妇人让到首桌首席。
这并不奇怪。尽管老妇人只是保姆,但她年事已高,她为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她应该享有和他们一起吃饭并坐上首桌首席的权利。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每个人都大吃一惊。
他说,她不是保姆。她其实,是我的母亲。
旁边的老妇人微笑着点头。
当然她不是我生母。他接着说,不过,在二十年以前,在我的生母去世几年以后,她嫁给了我的船员父亲。
同学们盯着他,等着他说下去。
可是那时候,我是多么不懂事啊!他继续说,我只记住了生母的好,我认为只有生母才是我的母亲,我认为只有对她抵触和排斥,才能表达我对亲生母亲的爱与怀念。所以那时,尽管她对我百般呵爱,我就是不认她。有时候,当父亲不在时,我会故意打碎盘子,以示我与她之间永远的距离……那几年里,我从没有叫过她一声妈。当然,我更不能允许她以母亲的身份去学校开家长会……那等于我的默认……我是多么不懂事啊。
可是她还是想去,因为她早已把你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并且学校的规定,必须有人来开家长会……对吧?一位同学小心翼翼地问。
是的。所以我们协商后决定,她可以去,不过她只能告诉别人她是我的保姆。他说,并且那个时候,我认为,假如在同学面前暴露了她的身份,我会很丢脸的。
他指的有两点吧?一是他有一位后妈,二是女人的腿疾。
我知道,在那段时间里,我深深地伤害了她。这件事折磨了我很多年,现在,我必须要为这件事做出补偿……所以我请你们来,我一定要当着你们的面,当着曾经把她当成保姆的所有人的面,跟她、跟我的母亲,说一句对不起。说到这里他站起来,向身边的老妇人、向他的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
很多人被感动了。可是他们仍然想不明白:就算她是后妈,可她毕竟是家长啊!在十几岁的儿子面前,她完全有行使一位家长的所有权利。所以在饭后,他们还是委婉地问她,您当初,为什么要由着他的性子来呢?
母亲轻轻地笑了。她说我坚信总有一天,他会被我感动,会心甘情愿叫我一声妈。但在当时,我想,我应该、也必须尊重他……没有人去开家长会,行吗?他会很难堪的……是的,那几年里,我受了很多委屈,可是我还知道,当你们认为我只是他家的保姆时,他的心里,肯定会有一丝得意,一丝快乐。既然我是母亲,既然我那么爱他,那么我的委屈和他的快乐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席话让很多人红了眼圈。(刊于2010年《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