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天是县渔具厂的临时工。小伙子无不良嗜好,干活也漂亮,按理说,早该转成正式工了。可鲁天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唱京戏。其实喜欢京戏是件好事,国粹嘛,可他不是一般的喜欢,而是接近狂热。有时候正上着班,他唱得高兴,就会手舞足蹈,忘了干活。别人说他几句,不但不听,还时不时顶撞几句。为这事,鲁天没少挨车间主任黄成的批。
黄成既是车间主任,又是鲁天最初进厂学艺的师傅,也是个京戏迷。有时下了班,两个人就跑到公园里过一把瘾。黄成拉琴伴奏,鲁天唱几句花脸或者小生,倒也配合默契,自得其乐。可人家黄成上班不唱啊,所以几年后,黄成升了车间主任,而鲁天,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临时工。
近来鲁天上班时又开始心神不宁了。为啥?因为他听说五一劳动节时,厂子里要演一出京戏,唱戏的人选,还是由车间主任黄成说了算。可是直到现在,鲁天还没有接到通知。虽然厂子有专门的演出队,不过年年五一节的京戏专场,都有鲁天的一席之地。其实有鲁天的戏就对了,用同事们的话说,以鲁天的实力,去县京剧团演个角儿,都绰绰有余。
超级戏迷鲁天同志心里急啊!听说周六就要排戏了,车间主任黄成就是迟迟不来找他。他着急,不仅因为他想唱戏,还因为他听说,五一节演出那天,县京剧团可能会来个领导观看演出。据说前些日子,县剧团唱老生的调走了,目前正空缺着一个编制。这次剧团领导会不会从他们几个演员中挑走一个呢?太有可能了!去年元旦文艺晚会那天,他唱了一段《铡美案》,剧团领导就对他颇为赏识。只不过那时剧团还不缺人,他才没能成行。
心里想着这事,鲁天干活就心不在焉,没事总拿眼瞟车间主任黄成。黄成说了他几句,他也不服,冲着黄成梗起脖子。黄成笑笑说:“小鲁啊,你是不是想唱戏?”鲁天反问:“你说呢?”黄成盯着他说:“排练是周六的事,今天才周一啊!”鲁天心中一喜,说:“师傅,这次的戏,还有我?”黄成拍拍鲁天的肩膀:“怎么能少了你小子呢?”鲁天的眼睛就眯上了,兴奋地问黄成:“我演什么角儿?”黄成再笑笑,再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演阿庆!”
“阿庆?”鲁天挠挠脑袋,搞不明白了,“唱了这么多年戏,怎么从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一个角儿?是小生还是花脸?咱们是不是要编排一出新戏?”
“你管这么多干嘛?”黄成好像有些不耐烦了,“你好好上班,好好干活,到时候排练和演出时,自有你的好差事。”
有了黄成的包票,这星期从周一到周五,鲁天的活都干得特别好。人逢喜事精神爽嘛!鲁天的喜事,就是能站在台子上唱一会儿戏,然后被县剧团挑走,去唱一辈子戏。反正,鲁天对现在的工作,早就厌烦透顶了。
终于盼到周五了。下班后,鲁天找到黄成,说:“明天一切照旧?”黄成说:“那还有假?在厂礼堂,七点半开始排戏。到时我也在,我还拉琴。”鲁天说:“我是不是演……”黄成不等他说完,转身就走。鲁天听到黄成边走边不耐烦地说:“你当然演阿庆!”
第二天,等鲁天赶到厂礼堂,黄成他们已经开始开始排练了,排的竟是《沙家浜》!鲁天走到黄成面前,说,“师傅,您是不是搞错了?我是演这里面的‘阿庆嫂’吧?”黄成白他一眼,一边拉着胡琴,一边说:“不,你演阿庆!”听了这话,鲁天简直要哭出来:“可是师傅,整整一出《沙家浜》,都没有‘阿庆’啊!”黄成再白他一眼,“没有‘阿庆’,哪来‘阿庆嫂’?”此时的鲁天,都快哭出声来:“可是,可是这个‘阿庆’,从始至终都没有出场啊!”黄成哈哈一笑,“没出场?没出场就对了!你演的这个‘阿庆’,是在后台帮着熨熨戏服,递个道具什么的,本来就不用出场!”
鲁天心里这个气啊!好你个黄成,你不想用我演戏也就罢了,用不着这样拿我开涮吧?莫非你知道县剧团要来挑人,早就有了别的人选?早听说你和厂表演队那个叫什么玲的妞儿关系暧昧,该不是你想让她扮个角儿,引起剧团领导的兴趣吧?让我在后台熨戏服管道具?做梦吧你!想到这里,鲁天转身便走。
他听到黄成在后面喊:“别走啊阿庆!”声音很有些幸灾乐祸。
回到家,鲁天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好像他一闭上眼,就有人在面前幸灾乐祸地喊:“别走啊阿庆!”丢不起那人呐!到最后,鲁天终于暗下决心:你黄成不仁,休怪我鲁天不义!
第二天一大早,鲁天又赶到厂礼堂,去看排戏。因为是老戏,之前已经演过多次,所以等鲁天去的时候,他们已经换上了戏装,要正儿八经地排演一遍。鲁天站在台下,时不时扯开嗓子喊:“好!好!好!”可是他的叫彩,没有一次喊准。该喊的时候,他不喊,却跺脚拍屁股;不该喊的时候,他跳着高儿喊,声音能把礼堂震塌了。内行一听,就知道他是在喝倒彩,在故意捣乱。事实上鲁天真的在捣乱。“你不是不让我演戏吗?你不是要我演阿庆吗?你不是要耍着我玩吗?好!我就是要捣乱!我就是不让你们排演得舒服!”
终于,黄成在连皱了几次眉头后,走下台,凑近鲁天的耳朵说:“小鲁啊,你别捣乱行不行?”鲁天一个夸张的立正:“报告!我没捣乱,我在叫好!”黄成再一次皱了皱眉头,说:“是不是不让你演戏,你有意见了?”鲁天接一个夸张的敬礼:“我哪里敢?您是我师傅,又是车间主任,还是这出戏的‘导演’,您的话就是最高指示,我哪敢有意见?”黄成叹口气,说:“我知道你有意见。可是你说,唱戏的时候,后台是不是需要有个人干杂活?这个人,又为什么不能是你?”鲁天一听,火气腾地上来了。他大着嗓子说:“我就是不在后台干活!胡司令刁德一还有阿庆嫂,你说哪一个我演不好?你为什么不让我演?阿庆?我看你演阿庆,倒是差不多!”
黄成听了鲁天的话,摇摇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挨着鲁天坐下,拍拍他的肩,说:“既然如此,我就实话跟你说了吧!我知道你很想去县剧团,你肯定认为这次演出是一个能去剧团的好机会。其实,你演不演,都能去县剧团。前几天剧团的领导来找过咱厂的厂长和我了——就是去年听你唱戏的那位领导——想聘你过去。因为你是临时工,也不用办什么手续,所以其实你周一就可以去县剧团报道。既然你的目的就是想去县剧团,既然肯定可以去,我为什么不能把这次演戏的机会,让给别人呢?”
“你说我能去县剧团?那你怎么不告诉我呢?”鲁天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下子愣住了。
黄成盯着鲁天,说:“之所以没敢通知你,是怕你分神。——这几天车间赶出口的活,实在有些紧。如果你知道马上就要去县剧团,还有心思干活吗?恐怕一秒钟都呆不下去吧?”说完,黄成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鲁天。
鲁天看看黄成的样子,不像是在开玩笑。再接过那张纸一看,原来是一张聘用通知,上面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子。鲁天看看这张通知,再看看师傅黄成,竟高兴地一下子蹦起来,然后抱着黄成的脑袋,“叭”地亲了他的额头一下。
“你别高兴得太早了,去了剧团后,有你的苦吃。”黄成捶了捶鲁天的胸口,说,“你小子人是很聪明,可是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受不了委屈。上班不让你唱戏,说你几句,你就顶撞,就耍性子;骗你没戏可演,你就来捣乱。你自以为唱得好,自认为非得给你安排一个角儿。可是你想过没有,等你去了县剧团后,肯定在很长时间内,不能上台演戏。你怎么办?也冲着人家发脾气?不能上台演戏你能做什么?极有可能在后台熨衣服管道具啊!我之所以和你开‘演阿庆’这个大玩笑,一是想磨一磨你的棱角,让你受一次‘挫折教育’,我想这对你以后的为人处世,肯定有好处;二是想让你提前实习一下在县剧团的工作。你要知道,等你去了县剧团,面对一群大腕儿,你不‘阿庆’谁‘阿庆’!……好啦,你快些回家歇着去吧,明天你就可以去剧团报道啦!”
此时的鲁天,想想自己昨天对师傅黄成的揣度,再想想自己刚才的所为,羞愧得无地自容。他再一次展开那张聘用通知,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低声冲黄成说:“师傅,明天我不想去报道了,等五一节那天,咱们这出戏演完了,我再去。”
这次轮到黄成吃惊了。“为什么?”他不解地问。
“嘿嘿,等我演完阿庆再去。”说完,鲁天径直来到后台,抓起了一个大熨斗。(刊于2008年《古今故事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