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时候,孙剑被小刘悄悄拉到一边。孙剑问有事?小刘说朱胖和沙肥有饭局。孙剑微微一愣,脸沉下来,是为牛娃的事吧?
朱胖和沙肥是孙剑大学里喝过鸡血酒拜过把子的好兄弟。遇到打架,三个人一拥而上,砖头石块满天飞,一个比一个不要命。他们被收进派出所两次,每一次都是牛娃让父亲将他们保出来。牛娃也是他们的兄弟,排行老大。可是他文质彬彬弱不禁风,没有一点老大的样子。但是他有心机。他读了很多书,心理的,法律的,哲学的,社会学的……孙剑戏称牛娃是四兄弟里的军师,而自己,区区莽夫罢了。
毕业以后孙剑进到机关,牛娃和父亲一起开起煤窑。十几年光阴转瞬即逝,现在孙剑是市安全生产办主任,而牛娃早已经富甲一方。据说他有六个保镖;据说他有八个老婆;据说他和市长称兄道弟;据说他咳嗽一声都能让地皮跟着颤抖。这就是钱的魔力。钱让他一手遮天,无所畏惧。尽管他仍然像一位文弱书生,可是背后再也无人叫他牛娃——都喊他牛魔王。
前些天牛娃的煤矿发生事故,上报伤一人,损失三十万。都信。孙剑也信。别人信完就完,孙剑信完却暗中调查。调查完,就不信了。从矿工战战兢兢的表情里,从村民躲躲闪闪的眼神里,孙剑读出另外的东西。终有一位老农挺身而出,说矿难死掉四个人;又有一位大嫂说,是五个;又有老太太说,是六个。数字如同拍卖会般愈发惊人。孙剑顿觉头皮发麻,脊背发凉。人命关天,这事牛娃怎能瞒过去呢?上有调查组,中有他,下有百姓,再往下,四个或者五个或者六个冤魂,怎能瞒过去呢?更何况,调查组上面,还有一方苍天。
朱胖沙肥请吃,必是为牛娃的事情。暗访只有办公室秘书小刘知道,孙剑想,显然是小刘把他卖了。
然而酒桌上却始终无人提及牛娃和矿难。吃完饭,孙剑欲走,却被小刘拉住。小刘说玩两圈麻将吧……难得你们兄弟聚到一起,放松一下。说着话三个人排出钱来,孙剑只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了。每个人面前都是厚厚四摞钱,像一排攻无不克的子弹。就玩四圈吧!小刘的眼睛里带着哀求,又没有旁人。孙剑叹一口气,坐下,低头,抬头,再低头,再抬头,两只手绞到一起,然后攥起拳头,猛击桌子。那就豁出去!他的眼睛瞪得通红,就按大学里的规矩!
大学时,四兄弟偶尔也会搓麻——那时他们并不上进。
正如孙剑所料,四圈不到,桌上的钱就全归了孙剑。孙剑笑着,把钱垛成一座山,然后猛地抽掉最下面的一摞,哗啦,钱山就倒了。孙剑再笑笑,说,山空了,山就塌了。
没有人说话。
孙剑说,不过抽走一万块,山就塌了。
仍然没有人说话。
孙剑说,一万和十二万,哪个重要?
小刘急忙站起来,抓起钱往孙剑怀里塞。您都拿着,小刘说,牌场上就图个输赢……
孙剑推开小刘,看着朱胖和沙肥。刚才怎么说的?——按大学里的规矩。你们早忘了那规矩吧?输赢,弹脑瓜壳,一块钱一个。钱是牛娃给你们的,那么今天,我该弹牛娃十二万个脑瓜壳,是不是?
都愣住了。鸦雀无声。
孙剑说,你们代表牛娃给我送钱,你们每个人就该代表牛娃挨上四万个脑瓜壳,对不对?
三个人尴尬地笑。
孙剑说,凭我这手劲,四万个脑瓜壳得让你们死过去四十次……那我就开开恩,一万块钱一个,每人弹四个,好不好?
没有人说话。
孙剑说到做到。他将手指绷紧成弓,三颗脑袋顿时如同熟透的西瓜般嘭嘭有声。三个人龇牙咧嘴,嗷嗷怪叫。
所有脑壳弹毕,孙剑吹吹手指,说,很痛是吧?弹在你们脑袋上,你们当然痛;但有些事,弹不上你们的脑袋,你们就不痛。谁痛?矿工痛!矿工的家人痛!一万块钱不过弹一下你们的脑袋,一万块钱却能买下矿工一颗脑袋!你们痛不痛?痛不痛?奶奶个熊!
孙剑甩门而出,走上大街。夜已很深,远处是黑黝黝的群山,近处是亮闪闪的霓虹,孙剑的神志,竟然有些恍惚。他掏出手机给家里拨一个电话。妻子问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说马上……妞妞睡了吗?妻子说刚睡,刚才还念叨你……孙剑说睡了就好,我马上回去。他的脸上荡起满足的笑,他的目光,柔情似水。
上了出租车,孙剑再拨一个电话。他说二奎明天我们聚一下吧,我想在你那里办一份意外伤害保险……万一哪天伸了腿,也好给她们母女留点口粮钱。那边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孙剑微微一笑,说,方才小神闲来无事,连弹牛魔王十二个脑瓜壳……(刊于2009年《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