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好像停止在了那个酷热的午后，成群的苍蝇飞舞着。房间里灯光幽暗，因为思嘉把窗帘拉了下来，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从帘子的小孔里和边缘上透进来。房间里闷热，思嘉身上的衣服一直被汗水浸泡着，而且粘得愈来愈难受。百里茜蹲在一个角落里，媚兰不停地在床上左右翻滚。
有时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但半途又躺倒了，于是又翻动不停。开始她还强忍着不喊，狠狠咬着嘴唇，直咬得血都流出来了。这时思嘉也快要撑不住了，才粗声嘎气地说：“媚兰，看在上帝份上，喊出来吧。除了我们没有别人能听见，大声喊出来吧。”到了后来，她终于叫起来，有时声音很大。她一叫，思嘉便双手捂着耳朵，转过身去，恨不得自己死了。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要眼看着这种痛苦的情景而无能为力地守在这里，长久地等待着一个孩子落地，世界上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了。
而且这样等着的时候，她清楚北方佬实际上已经到五点镇了。
她真后悔自己以前没去听听那些主妇们谈生孩子的事，如果知道就好了！如果平时多注意这方面，她现在就会知道媚兰是不是要很长时间才能生下来。她大约记得皮蒂姑妈讲过，她的一个朋友生孩子整整生了两天，最后没生出来自己就断气了。也许媚兰也得生两天呢！可是媚兰身体如此娇弱，她一定熬不了两天的折磨。她很快就会死的。如果孩子不早些生下来，如果艾希礼没死，她怎么有脸去告诉他媚兰已经死了——她已经答应过要照顾她呀！
开始，媚兰疼得厉害时就要紧紧握住思嘉的手，但是她抓得那么紧，几乎要把骨头都捏碎了。一个钟头以后，思嘉的手就青肿起来。她去拿两条毛巾扎在一起，系在床腿上，又让媚兰的两只手拽打结的那一头。
媚兰好像在拉着自己的生命线似的，又仿佛在做垂死挣扎。她偶尔放下毛巾，无力地揉着双手，瞪着一双痛得鼓鼓的眼睛看着思嘉。
她低声哀求着思嘉同她说话，这时她们便随便闲聊一会儿，直到媚兰又开始痛苦地扭摆起来。
时间好像静止了。
中间，韦德踮着脚尖跑上楼来，站在门外哭泣。
“韦德饿了！”思嘉只好打发百里茜去厨房热点玉米粥喂他；至于她自己完全没有了食欲。
壁炉上的钟早就停摆，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等到房间里的热气慢慢退去和那一点一点亮光暗淡下去时，她才把窗帘拉开，突然发现原来已经是傍晚了，太阳已远远斜挂在天边。
她紧张地猜想现在外面的情形，可现在已没有时间来胡思乱想了，因为媚兰在喊着口渴，要一块湿毛巾敷在她头上，要人给她打扇来驱赶她脸上的苍蝇。
在暮色降临时，百里茜匆匆点起灯，媚兰看起来更虚弱了。她开始不断地呼唤艾希礼，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了。这种单调厌烦的呼唤声使思嘉真想拿一只枕头把她的嘴堵上。也许大夫还是会来的吧，这时希望又出现了，但愿他快点来！她转身吩咐百里茜赶快到米德家去，看看大夫或者他太太回来了没有。
“如果大夫不在，就请米德太太或他们家的厨娘赶快来一下！”百里茜飞快地走了，思嘉看到她在大街上匆匆忙忙地奔跑，她根本没有想到这小东西会跑得这么快。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自己回来了。
“大夫一直不在家。也许他跟那些大兵一起走了。费尔已经死了！思嘉小姐。”百里茜用一种骄傲的口气说。
思嘉听了百里茜那些没用的话，气得又瞪她了，但媚兰睁着那双鼓胀的眼睛轻轻地说：“亲爱的，北方佬来了吗？”“没有，”思嘉坚决地说，“百里茜在撒谎。”“是的，太太。我一直这样。”百里茜赶紧解释。
她把脸埋在枕头里，但声音是藏不住的。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然后她又说，“啊，思嘉，你必须带着韦德一起离开。你不要在这里了。”实际上媚兰说的正是思嘉一直想着的事，可是被她说出来反而恼羞成怒了，似乎她内心的怯懦已很清楚地流露在脸上，被媚兰知道了似的。
“我没事。别傻了。你知道我是不会走的。”“反正我不行了。你走不走都可以。”然后她又呻吟起来。
思嘉精疲力竭地扶着栏杆慢慢从黑暗的楼梯上哆嗦着摸着走下来，生怕不小心摔下去。她十分吃力地摸到前边走廊里，在顶上一级台阶颓然坐下。她依着一根廊柱，用颤抖的手解开胸衣上的扣子，半敞着。沉寂的夜空，她侧身凝望着它，什么都不去想。
一切都过去了，媚兰也没有死。孩子正在百里茜手里接受第一次洗浴。媚兰已经睡着了。她怎能睡得着呢？思嘉不记得自己生完韦德之后睡着过。她什么都忘掉了。她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
她听见她自己的抽泣，但她的眼睛似乎是再也流不出泪了。她缓慢而吃力地将笨重的裙裾全拉了上去。她同时感到又冷又热又粘糊，而清凉的夜风吹在四肢上却舒服得很。
不过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时间已停止了。她不清楚现在的时间，也不去管它。
她正要入睡，忽然听见楼上走动的脚步声，大概是该死的百里茜吧。在黑暗中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百里茜来到她身边，得意洋洋地吹嘘起来。
“思嘉小姐咱们干得很好呢。我说我妈也不会比咱们干得更好了。”思嘉睁大眼睛在黑暗中看着百里茜，因为太累才没有呵斥，没有责骂，没有说出百里茜的过错——那时她的恐惧，她那愚蠢的忙乱样儿，她的手足无措：一会拿错了剪刀，一会又把水盆里的水溅得满床都是，而且还失手把新生婴儿掉在地上呢。可现在她却吹起牛来，说自己多么能干了。
可是，北方佬是在解放黑人呀！所以，北方佬是受他们欢迎的。
她又慢慢地靠着柱子斜躺下去，百里茜也了解她的心情，便悄悄躲进黑暗中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思嘉的呼吸已平稳下来，她才迷迷糊糊听见前面路上从北边来的杂乱的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起来，把裙子放下，尽管明白在黑暗处谁也不会看见。他们很快来到了屋前，很长的一支队伍像些影子一个个过去，这时她跑向他们。
“唔，请等一下！”
一个人影走出队伍来到大门口。
“你们把我们丢下不管了？你们要离开了？”那人影似乎摘下了帽子，黑暗中传来平静的声音。
“是的，太太。确实是这样，我们是最后一批从防御工事中撤下来的，北方佬就要来了。”她已忘记了这件事呢。她的喉咙突然发紧，说不出话。那人影走开，混入其它的影子，杂乱的脚步也在黑暗中逐渐消失。
“北方佬就要来了！”百里茜尖叫着，缩着身子靠向思嘉，“唔，思嘉小姐，他们会杀掉咱们的。”“啊，别叫了！”这种事不需要听见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只是在自己心里想想就够你害怕的了。因此她心里又涌起一阵恐慌。她如何才能逃走？她怎么办？她去哪儿寻求帮助呢？所有的朋友对她来说毫无用处了。
她突然想起瑞德·巴特勒，便觉得得安心，不再害怕了。她为什么整个上午像只没头的苍蝇到处乱窜却没有想起他来呢？他现在还在城里。她虽然讨厌他，可他是强壮而能干的，又不怕北方佬。虽然，他上次在这里时她又对他大发脾气，他也说了一些令人无法饶恕的话；但是在目前这种时候，她是不会再去在意那些事的。他还有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呢。啊，他可以帮助他们，离开这个该死的城市，不受北方佬惊吓，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到哪儿去都行。
她转向百里茜，非常急迫地说：
“你知道巴特勒船长住在在亚特兰大饭店吧？”“是的，太太，可是——”
“那好，现在你马上跑到那里去告诉他，请他来一下。我要他现在赶着他的马和马车来，来一辆救护车也行，要是找得到的话。告诉他媚兰小姐生了小孩。就说我要他来带我们离开这里。行了，赶快！现在就去。”她挺直上身坐起来，推了百里茜一把，叫她赶紧去。
“啊，上帝，思嘉小姐！我害怕一个人在黑夜里乱跑呀！如果北方佬把我给逮住了呢？”
“你只要赶上刚才那些人，就安全了。快走吧！”“我害怕呀！要是巴特勒船长不在那呢？”“那就打听一下。难道你就不会问吗？要是他不在饭店，你就到迪凯特街的酒吧间去找他。到贝尔·沃特琳那儿。四下去找。你没看见，你这笨蛋，要是你没有找到他，北方佬就会把我们全部抓起来的。”“思嘉小姐，我如果上一家酒吧间或什么人家去了，我妈肯定得拿棉花秆抽我呢。”思嘉站起身来。
“好吧，你如果不去我就揍你了，你可以在大街上叫他嘛！或者问问旁人他在不在里面。快走吧！”百里茜还是没动。思嘉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她几乎要从台阶上栽下去。
“你必须给我马上走，否则我就卖了你，叫你再也见不到你妈和其他任何一个熟人，而且还要把你卖出去当大田的劳工。现在就走吧！”“唔，上帝，思嘉小姐——”不过在她坚决而无情的推搡之下，百里茜还是走下了台阶。大门咔嗒响了一声，思嘉又喊道：“快跑，你这小笨蛋！”她听到百里茜啪哒啪哒小跑的脚步声，然后声音在柔软的泥土路上慢慢消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