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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这一对新人重返巴黎,已两天了。杜。洛瓦又回到了报馆里。原先所说由他接替弗雷斯蒂埃生前所任职务。专门撰写政论文章一事,还须时日。因此他暂时仍负责社会新闻栏的工作。

这天傍晚,离开报馆后,他一直赶往家中。。。。。。玛德莱娜的前夫留下的房子。。。。。。去吃晚饭。一想到很快又可同燕尔新婚的妻子亲昵一番,他便兴奋不止。为妻子的姿色深深倾倒的他,现在对她完全是百依百顺。走到洛雷特圣母街,经过一家花店时,他忽然灵机一动,决定给她买束花,因此特意挑了一把骨朵很多的玫瑰。其中有的骨朵已经开始开放,散发出浓郁的芳香。

踏上新居的楼梯,每登上一层楼,他都要在楼梯口的镜子前停下来,得意地照一照。因为一看到这些镜子,他就想起了自己当初走进这幢楼房的情景。

由于忘了带钥匙,他按了按门铃。前来开门的人,仍旧是先前那个仆人。妻子主张将此人留下,他同意了。

"太太回来没有?"他问道。

"已经回来了,先生。"

走过餐厅时,他发现桌上放着三副餐具,不由地深为纳罕。客厅的门帘向上撩了起来,他因而发现,玛德莱娜正在朝壁炉上的一只花瓶里插一束玫瑰。这束玫瑰,同他手上的那束一模一样。这使他很是扫兴与不快,仿佛他对妻子的这一情意缠绵的表示,及因而从她那里必会得到的快乐,被人抢先夺去了。

"你今天请了哪位客人?"他走进去问。

玛德莱娜继续在那里摆弄着花,并没有回过头来:

"今晚来的这个人,可以说是客人,也可以说不是。因为他是我的好友德。沃德雷克伯爵。多年以来,他每个星期一都要来这吃晚饭,今晚也不例外。"

"啊!非常好,"杜。洛瓦嘀咕道。

他站在她身后,很想把手上的花藏起来,或扔掉。不过到后来,他还是说了出来:

"看,我也给你带来一束玫瑰。"

玛德莱娜忽然转过身来,满脸堆着笑:

"啊!你还想到了这个,真是为难你了。"

她向杜。洛瓦伸出双臂,把嘴唇朝他凑了过去,神态是那样地情真意切。他的心因而得到些许宽慰。

玛德莱娜接过来闻了闻,像个兴高采烈的孩子,马上就将花插到了放在壁炉另一头的空瓶内。

"这空空的壁炉上方,现在总算像个样子了,我真高兴。"她对着这番布置,发出一声感叹。

接着,她又斩钉截铁地说:

"知道吗?沃德雷克这个人,脾气很好,你们很快就会相处融洽的。"

门铃这时响了起来,伯爵显然到了。他自然地走了进来,神态之悠闲,同在自己家里一样。只见他彬彬有礼地吻了吻年轻女人的纤纤细手,然后转过身,亲热地把手朝她丈夫伸了过来:

"这一向好吗,亲爱的杜。洛瓦先生?"

想当初,他同杜。洛瓦在这里相遇,表情是那样拘谨和生硬,而今天却完全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这表明,从那时以来,情况已发生很大变化。杜。洛瓦惊讶不已,为了不辜负其盛情,立刻笑容满面地将手伸了过去。经过简短的交谈,两人几乎像是一对交往多年。互相倾慕的莫逆之交。

容光焕发的玛德莱娜,于是对他们说道:

"你们俩谈吧,我去厨房看看。"

她朝他们分别看了一眼,走了开去。

待她回来时,她见他们正谈论一出新上演的戏剧。两人的观点完全一致,目光中很有点一拍即合。相见恨晚的意思。

晚餐很丰盛,席间气氛随和而融洽。伯爵呆到很晚才走。在这幢房子里,同这对年轻漂亮的新婚夫妇在一起,他是如此地心恬意恰。

他走后,玛德莱娜向丈夫说:

"你说他是不是很不错?待你对他完全了解后,你会对他更加敬佩的。他实在是一个忠实可靠。不可多得的朋友。唉,若不是他。。。。。。"

她还未把话说完,杜。洛瓦便抢着说道:

"对,我也觉得他很不错。我相信,我们会相处得很好的。"

"有件事没有告诉你,"玛德莱娜接着说道,"今晚睡觉之前,我们还得赶写一篇东西。饭前没有对你讲,是因为实在没时间,沃德雷克那时就要来了。我今天得到一条有关摩洛哥的重要消息,是将来一定会当上部长的拉罗舍—马蒂厄议员给我提供的。我们应写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引起各方的注意。有关材料和数字,我已经拿到。来,我们马上就动手,你把灯拿上。"

杜。洛瓦拿起灯,二人到了书房里。

书房里,书架上的书仍旧像先前一样摆放着,纹丝未动。只是最上层现在又放了三只花瓶,那是弗雷斯蒂埃去世前一天在朱昂湾买的。桌子下面,死者生前用过的暖脚套还摆在那儿,正等着杜。洛瓦来享用。杜。洛瓦在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支象牙蘸水笔。笔杆上,死者生前咬过的斑斑痕迹,清晰可见。

玛德莱娜点上一支烟,倚在壁炉上,把她听到的消息谈了谈,接着又说了说她的想法和她所考虑的文章梗概。

杜。洛瓦一边细心听着,一边不时在纸上匆匆写下几个字。玛德莱娜说完后,他提了些不同的看法,接着又回到所谈问题上,大大作了一番发挥。经他这样一改,他此刻所谈的,已经不是什么文章的梗概,而是要掀起一场倒阁运动。这篇檄文只不过是个引子。她妻子已放下手中的香烟,不觉兴趣大增。杜洛瓦一番话让她茅塞顿开,对问题看得更深。更远了。

因此她不时点头:"对。。。。。。对。。。。。。很好。。。。。。太好了。。。。。。这才显出文章的分量。。。。。。"

杜。洛瓦说完以后,她催促道:

"现在赶快动笔吧。"

然而一旦摊开稿纸,杜。洛瓦却又不知从何落笔了,这是他一贯的毛病。他苦苦地思索了起来。玛德莱娜于是走过来,轻轻伏在他肩上,在他耳边,低声一句句地向他口授。

虽然如此,她仍旧不时停下来,显出一番把握不定的样子,问道:

"你是这个意思是吗?"

"对,就是这个意思,"杜。洛瓦每次总这样答道。

玛德莱娜出语辛辣而尖刻,正是女流之辈所特有的,现在正可用来对现任政府首脑大张挞伐。她不仅对这位政府首脑所推行的政策大力嘲讽,而且对其长相尽情奚落。文章写得潇洒自如,意趣横生,让人读了不禁开怀大笑,同时对其观察之敏锐也深为折服。

更有甚者,杜。洛瓦还不时地加上几句,使文章的锋芒所向显得更加咄咄逼人。此外,别有用心地含沙射影,更是他的拿手好戏。这是他在撰写本地新闻时磨练出来的。每当他认为玛德莱娜提供的依据不大可靠,易于弄巧成拙时,他总有办法把文章写得扑朔迷离,使读者不由得不信,从而比直接说出更具有分量。

文章写好后,杜。洛瓦以抑扬顿挫的腔调,大声念了一遍。夫妻俩一致认为写得无懈可击,好像互相敞开了心扉似的,带着分外的欣喜与惊奇相视而笑。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彼此间因深深的倾慕和柔情依依而兴奋不止,从心灵到躯体不禁春情萌动,最后不约而同地一下子投入对方的怀抱。

"咱们现在去睡吧,"杜。洛瓦拿起桌上的灯,目光闪闪。

"您既然掌灯引路,请不妨先行一步,我的主人,"玛德莱娜回答。

两人于是一前一后朝卧房走去。妻子在后面一边走着,一边还为了让他快走,而不停地用指尖在丈夫的脖颈处轻轻地挠着,因为杜。洛瓦最害怕别人给他搔痒。

文章以乔治。杜。洛瓦。德。康泰尔的署名发表后,引起非常大轰动。众议院一片哗然。瓦尔特老头对杜。洛瓦夸奖了一番,决定《法兰西生活报》的政治栏目,从此由他负责,社会新闻栏则仍旧由布瓦勒纳负责。

该报随后对负责国家日常事务的内阁,展开了一系列巧妙而猛烈的抨击。有关文章都写得别具匠心,并且例举了大量事实,时而挖苦讽刺,取笑逗乐,时而笔锋犀利,炮火连连。如此接二连三,打得既准又狠,让人惊讶不已。大段大段地转载《法兰西生活报》的文章,一时成为其他报刊的时髦之举。官场人士纷纷打听,可否对这未曾谋面的凶狠家伙许以高官厚禄,从而令之偃旗息鼓。

杜。洛瓦因而在政界名噪一时。人们一见到他,就是一番热烈的握手,头上的帽子举得老高,其声望之与日俱增,由此可见一斑。不过相比之下,他妻子主意之多,消息之灵和交游之广,更使他暗暗称奇。

他每天不论什么时候回到家中,老可见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客人,不是参议员或者众议员,便是政府官员或军中将领。他们待玛德莱娜一如多年知交,神态自然而又亲切。她是在哪儿同这些人认识的呢?她自己说是在社交界。可他们对她如此信任和青睐,她又是怎样得到的呢?他始终弄不明白。

"她这个人完全可以做个呱呱叫的外交家,"杜。洛瓦心里想。

晚上回来过了吃饭时间,在她是经常有的事。每当此时,她总是气喘吁吁,面色通红,激动不已。往往面纱尚未摘去,便忙开口道:

"我今天可给你带来了一份'美味佳肴,。你想,司法部长刚刚任命的两位法官,曾经是混合委员会成员。咱们这次可要给他一点儿厉害,让他永远也忘不了。"

他们果然立刻写了一篇文章,把这位部长骂得狗血喷头。第二天,又是一篇。第三天,还写了一篇。每星期二都要在德。沃德雷克伯爵于头天来过后,到泉水街玛德莱娜家来吃晚饭的众议员拉罗舍—马蒂厄,这天一进门便紧紧地握住他们夫妇二人的手,欣喜若狂地连声说:

"好家伙,这气势真是厉害!经过这番穷追猛打,我们岂有不大获全胜之理?"

此人长久以来,一直对外交部长的职位虎视眈眈。这次确实希望能趁机了却心愿。

这个八面玲珑的政客,其实并无政治信念与多大能耐,更无什么胆略和真才实学。作为一名外省的律师,他原来是某省城的一位风流人物,但为人狡诈,一向在各激进派之间谋求折衷,是所谓拥护共和的耶稣会会员,自由思想的卫士这是各不符合的。这种像粪堆里滋生的蝇蛆,借普选之机钻入政界者,成百上千。

他受小农思想的驱使而尤其善于投机钻营,于是在失意潦倒。一事无成的众议员同僚中,一直被视为佼佼者。为了获取众人的好感,他十分注重自己的仪表,总是穿得衣冠楚楚,待人和蔼可亲,因此在社交界与鱼龙混杂。良莠不齐的达官显宦中,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

"拉罗舍不久将当上部长。"到处都有人如此议论。他自己也同他人一样,坚信部长的职位非他莫属。

他是瓦尔特老头所办报纸的一名大股东,也是他在众议院的同伙,并已经同他合伙做过多笔金融生意。

杜。洛瓦对他的支持,可以说死心塌地,由于他隐隐发现,自己日后说不定可从中捞到一些好处。再说弗雷斯蒂埃丢下的这摊事儿,他不过刚接手。而拉罗舍—马蒂厄曾许诺过弗雷斯蒂埃,一旦他登上部长的交椅,便授予他荣誉团十字勋章。所以说这枚勋章将戴在他这个玛德莱娜新嫁的丈夫身上了。除此外,总的说来,其他一切如故,并无任何变化。

对于杜。洛瓦所处的这一情况,他们的这些情况也被同事们看出来了,人前人后常爱拿他开玩笑,弄得杜。洛瓦很恼火。有的人干脆称他弗雷斯蒂埃。

他一走进报馆,便有人不顾一切地向他叫道:"喂,弗雷斯蒂埃。"

他装着没听见,走到放信的木格前,看有没有自己的信。可是那个人又喊了起来,声音也更大了:"喂!弗雷斯蒂埃。"见到这种情景,几个人发出咯咯的笑声。

杜。洛瓦往经理办公室走过去,刚才喊的人突然挡住了他,说道:

"对不起,我才将喊的是你。真是昏了头,动不动就把你同可怜的查理混淆了起来。要说原因,主要还是你写的文章与他的文章,看起来太像了。大家心里都这么想。"

杜。洛瓦什么也没说,但心里却窝着火,开始对死鬼弗雷斯蒂埃感到愤恨不已。

大家都认为他这个政治栏目新任负责人,同其前任的文章,不论在措辞上还是在写法上,都极其相似。每当有人对此感到惊讶时,瓦尔特老头也说:

"对,乍一看去,的确像是弗雷斯蒂埃写的。但文章的内容却要更加充实,行文也更加大胆。泼辣。"

还有一回,杜。洛瓦偶尔打开存放小木球的柜子,看到弗雷斯蒂埃玩过的那些小球旁边,木棒上缠着一块黑纱,而自己当初由圣波坦带着玩的那个小球旁,木棒上却缠了根粉红色缎带。所有木球皆按其大小而摆放整齐,旁边有一块博物馆常见的那种标示牌。牌上写着:"此处木球系由弗雷斯蒂埃以及其同仁昔日所收藏,今归未经政府正式认可之继承人弗雷斯蒂埃—杜。洛瓦所有。此物经久耐用,随处可用,旅行在外也无不可。"

杜。洛瓦看完,捺着性子把柜门关上,可是仍大声说了一句,以便房内其他人能够听到:

"想不到嫉妒成性的蠢才,处处都有。"

他的自尊心与虚荣心因而受到伤害。以笔杆为生的人,自尊心和虚荣心本来就很脆弱,常常疑神疑鬼,肝火十分旺。不论是一般记者还是天才诗人,都在所难免。

"弗雷斯蒂埃"这几个字现在成了他一块心病而很害怕听到,一听见就脸上发烧。

他觉得,这个名字是对他的辛辣嘲讽,岂止是嘲讽,差不多无异于一种侮辱。仿佛时时在向他呐喊:

"你的文章是你老婆帮你写的,如同她的前夫发表过的那些文章一样。没有她,你岂会有今天?"

没有玛德莱娜,弗雷斯蒂埃必将会一事无成。这一点,他深信不疑。至于他,哪有这回事儿?

回到家中,他仍然为此而深深苦恼着。在这个家里,从家具到各类摆设,他不论触及到什么,马上便会想起已作古的弗雷斯蒂埃。对于这些事,他起初倒也没怎么管,可是同事们开的玩笑,在他心里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一碰到这些迄今一直不怎么注意的东西,心头就隐隐作痛。

他现在只要一拿取某件器物,便觉得仿佛看到器物上正放着查理的一只手。眼前的一切,都是查理用过的,都是他过去购买和喜爱的。这样一来,那怕一想到他这位朋友同他妻子往日的关系,杜。洛瓦也开始觉得怏怏不乐。

他常常为自己这种反常心理感到纳闷,怎么也弄不明白,不禁自言自语道: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玛德莱娜与朋友交往,我从来没有嫉妒心理,对她的所作所为一向是放心的。她进进出出,我从来不过问。可是现在一想起查理这个死鬼,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根本原因恐怕在于,"杜。洛瓦又想,"他是个十足的废物,弄得我也跟着倒楣。不知玛德莱娜当初怎么嫁了这么一个蠢货?"

因此一个问题一直在他的脑际盘桓着:

"以她这样一个精明女人,怎么会心血来潮,看上这个无用的畜生?"

这样,一件件日常琐事,诸如玛德莱娜。家中男仆或者女佣的一句话,只要一提起死者,便使他心如针扎,忿怒之情与日俱增。

一天晚上,喜欢甜食的杜。洛瓦向妻子道:

"怎么一块点心也没有?你可从来没让他们做过。"

"对,这件事我倒真没想到,"年轻的妻子笑道,"因为查理生前讨厌甜的东西。"

杜。洛瓦再也克制不住了,不耐烦地打断她:

"你可知道?你天天左一个查理,右一个查理,一会儿又是查理喜欢这个,一会儿是查理喜欢那个,把我弄得烦透了。查理既然已经死了,你就让他安息吧。"

玛德莱娜惊异地望着丈夫,不明白他这无名火因何而发。不过她到底是个精细的女人,很快也就对他的心事猜了个八九:一定是潜移默化的忌妒心理在那里作祟,只要一提起死者,此种嫉恨便会大大膨胀。

她或许觉得这很可笑,但心里却感到甜丝丝的,因此什么也没有说。

杜。洛瓦为自己这一通按捺不住的发泄而感到恼火。这天晚上,吃完饭后,他们在忙着写一篇文章,准备第二天发表。他忽然觉得套在脚上的暖脚套不太舒服,想把它翻过来,但未能如愿,因此一脚踢开,笑着问:

"查理以前常常用这玩意儿吗?"

"对,"玛德莱娜也笑着答道,"他很怕感冒,毕竟身子骨较弱。"

"对于这一点,他的表现是够充分的了,"杜。洛瓦恶狠狠地说。接着又吻了吻妻子的手,笑容可掬地说道:"所幸我跟他不一样。"

到了就寝的时候,他的脑际仍然萦回着那一成不变的想法,又问道:

"查理睡觉时是否带一个棉布睡帽,把后脑勺捂得严严实实,以免着凉?"

"不,"玛德莱娜对于他的玩笑始终虚与委蛇,"他只在头上系一块纱巾。"

"真是丑态百出,"杜。洛瓦带着高人一等的轻蔑神情,耸耸肩。

从此以后,查理的名字也就时时挂在他的嘴边,不论遇上什么事总要提起他,而且装腔作势地带着无限的怜悯之情,一口一个"可怜的查理"。

只要在报馆里听到有人叫他两三次弗雷斯蒂埃,他一回到家中,便会拿长眠于黄泉之下的死者出气,怀着仇恨,对死者百般嘲弄。这时,他常常会得意地把他的缺点及其度量狭小和可笑之处,一一列数出来,甚至加以渲染与夸大,仿佛要把这可怕的劲敌在他妻子心中所产生的影响清除干净。

有一句话,他不知已经说了多少遍:

"你还记得吗,玛德?弗雷斯蒂埃这个蠢蛋那天竟然声称,他可举出例子说明,胖子要比瘦子更加有劲。"

后来,他竟然对死者的床第隐私也发生了兴趣,妻子对此实在难于启齿,始终拒绝回答。然而他仍一个劲地坚持:

"好了,好了,快给我讲讲吧。他在这方面的表现一定十分可笑,不是吗?"

"好了,还是让他安息吧,"玛德莱娜说道,声音很低。

"不,你一定要讲,"杜。洛瓦穷追不舍。"这个畜生在床上一定也笨拙得可以!"

久而久之,他老是以这样的话语来结束谈话:"这家伙可真是个十足的蠢货!"

六月末的一天晚上,天气很热,他站在窗边抽烟,忽然灵机一动,想去外面转转,于是向玛德莱娜问:

"我的小玛德,想去布洛涅林苑走一走吗?"

"好,当然想去。"

他们乘了一辆敞篷马车,经过香榭丽舍大街向布洛涅林苑驶去。天上的云彩纹丝不动,一点风也没有。整个巴黎热得像个蒸笼,吸入体内的空气像锅炉里冒出的热气,滚烫滚烫。马车一辆接一辆,把一对对情侣送往那较为清凉的林苑中去。

望着这些恋人勾肩搭背地坐在车里,女的穿着浅色衣裙,男的穿着深色的衣装,从他们面前驶过,杜。洛瓦与玛德莱娜不觉心驰神往。已有星星出现的火红天空下,这情侣组成的洪流源源不断地流向林苑。除了车轮在地上的低沉滚动声,没有其他声响。每辆车上都坐着一对男女。他们默默无语,互相依偎着斜靠在座位上,沉醉于炽热的欲望所造成的梦幻中,正心急火燎地期待着那即将到来的狂热拥抱。灼热的暮色中好象到处都是如痴如醉的热吻。这兽欲横流,滚滚向前的恋人大军,简直使空气也变得更加混浊起来,令人感到窒息。这些成双成对者,如今都沉醉于同一种追求,同一种激情中,一股狂热的气氛笼罩着四周。满载着万种情爱的马车,每一辆上方仿佛都是柔情缭绕,一边走,一边播洒着男女欢爱的浓厚气息,让人心旌摇摇,不能自已。

在这荡人风情的熏染下,杜。洛瓦与玛德莱娜不觉也柔情依依地手拉起手,一言不发,心头因四周的强烈气氛而激动不止。

车到城外拐弯处,他们情不自禁地一下子拥抱在一起。玛德莱娜心醉神迷,嗫嚅地说:

"咱们又像上次去卢昂那样,想怎么就怎么了。"

巨大的车流进入林苑后也就散开了。在年轻人前往的湖区小路上,马车渐渐拉开了距离。林荫茂密,树影婆娑。树下小溪流水潺潺,树梢上方,广袤的苍穹已经是繁星点点,空气因而显得格外凉爽而又清新。车中情人在神秘的夜色中拥抱,亲吻,没有不感到销魂蚀骨。

"啊,我的小玛德!"杜。洛瓦紧紧地搂着妻子,轻轻叫了一声。

"还记得你家乡的树林吗?"玛德莱娜说道,"那片林子是多么地阴森可怖。我总觉得它无边无沿,猛禽怪兽,出没无常。这里的景象就大不相同,轻柔的晚风让人心旷神怡。据我所知,林苑那边就是塞弗勒。"

"啊!看你说的,"杜。洛瓦说道,"我家乡的那个树林,也就有些鹿。狐狸。狍子和野猪而已,此外就是时而可以见到的守林人小屋。"

这"守林人"一词,也就是弗雷斯蒂埃的名字,从他口中脱口而出,他不由地一惊。好像这个名字不是他自己说出的,而是某个人从路旁的灌木丛里朝他喊出来的。忽然之间,他没有说一句话。多日来,对死者的嫉妒一直折磨着他,弄得他坐卧不宁,很难排解。如今,他又回到了这莫名其妙。不能自拔的苦闷中。

过了一会儿,他向妻子问道:

"你过去也同查理一起,晚上乘车来这儿走走吗?"

"当然,我们常常来这儿。"

听了这句话,他突然想立刻打道回府,他的要求这么强烈,弄得他无以抗拒。因为这时,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回到了他心头,紧紧地束缚着他,一点也摆脱不了。不论是想什么或是说什么,都离不开这个死鬼。

只见他恶狠狠地向玛德莱娜说:

"请告诉我,玛德。"

"什么,亲爱的。"

"你有没有给可怜的查理戴绿帽子?"

"你的这些无聊想法,什么时候才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一脸鄙视的年轻妻子。

但杜。洛瓦依然毫无收敛:

"看你,我的小玛德,有还是没有,照直说好了。快说,你让他戴了绿帽子,对吗?"

玛德莱娜无言以对。跟所有女人一样,一听到这充满侮辱的话语,便气得浑身发颤。

"他妈的,"杜。洛瓦毫不退让,又说,"世上要是有人像是戴了绿帽子的话,他就是一个。是的,一点没错。我之所以问你有没有给他戴绿帽子,就是想弄清这一点。不是吗?他那副模样是多么地笨头呆脑?"

他觉得,玛德莱娜好像笑了笑,也许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因此他坚持道:

"来,还是照直说吧。这没什么关系?相反,你若向我承认,说你欺骗过他,岂不是很有意思?"

他所一心盼望的,是能够证明这可恨而又可恶的死鬼查理,确实曾受过这可笑的耻辱。因此此刻正为弄清这一点而焦躁不止:

"玛德,我的小玛德,求你了,你就承认了吧,这是他应有的下场。你如果不这样对待他,反倒是不对的。来,玛德,承认吧。"

杜。洛瓦如此固执地坚持其想法,玛德莱娜现在诚然觉得十分有意思。因为她一阵阵地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杜。洛瓦于是把嘴凑近妻子的耳边:

"说了吧。。。。。。说了吧。。。。。。只说个是,不就完了?"

不想妻子猛然躲开身子,说:

"你这个人真笨!这种问题,谁会回答?"

她说这话的语气是那样认真,杜。洛瓦立刻像是浑身浇了盆冷水,喘息微微,僵在那里,神色茫然,好象受到了严厉训斥。

马车这时正沿着湖边走着,映入水中的点点繁星,清晰可见。深沉的夜色,远处似乎有两只天鹅在缓缓游动。

"现在朝回走吧,"杜。洛瓦向车夫喊了一声。马车因此掉转头,踏上了归程。迎面还有一些车辆正不紧不慢地向这边驶过来,硕大的车灯像一只只眼睛,在黑暗的树林中闪烁。

"这是不是一种默认?"杜。洛瓦的心头仍然萦绕着妻子刚才的话语,由于他觉得,她的语气实在有点怪!她肯定欺骗了前夫,杜。洛瓦对此现在已差不多可以断定。这样一想,他不禁又怒火中烧,真想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痛打一顿,把她掐死!

"啊,亲爱的,如要我该欺骗他,那也只会同你!"倘若这样的比赛结果,那该多好!他会怎样地拥抱她,亲吻她,爱她!

他双臂环抱,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眼睛向着天上,内心却思绪翻滚,怎么也集中不起来。他只是感到,胸中正郁结着满腔的怨恨与怒火,同每一个男子在得悉自己的妻子偷人养汉时所产生的心情一样。怀疑妻子不贞,因而心情沉重,难于言表,个中滋味他还是生来首次尝到!于是,他现在倒是在为他的亡友弗雷斯蒂埃感到不平!这种不平之感是那样强烈,不能这样说,转而迅速变成对玛德莱娜的仇恨。她既然让前夫戴了绿帽子,他杜。洛瓦又怎能信得了她?

不过他的心情很快就平静了下来。为使痛苦的心灵得到安慰,他自我安慰道:

"没有一个女人是规矩的。对于这些人,只能使之为己所用,决不可对她们有丝毫的信任。"

这样,内心的痛苦转瞬变成满腔的鄙视与厌恶,他真想把这些想法和盘托出,发泄一通。不过话到嘴边,还是克制住了,同时反复在心里重复着这样一句话:

"世界属于强者。我必须做个强者,一切都可以驾驭。"

马车走得很块,转眼已越过旧日城墙。杜。洛瓦看到前方天幕上有一团红光,很象一个烧得红红的巨大铸铁炉立在那里。耳际传来一片由各种各样的无数声响聚集而成的低沉隆隆声,时远时近,连续不断。这就是人们隐约可以感到的巴黎的脉搏跳动和生命气息。在这夏日的夜晚,她像一个劳累了一天的巨人,正躺在那儿喘着粗气。

"我若为此而大动肝火,"杜。洛瓦接着又想,"那也未免太蠢了。人人都为的是自己,胜利归于勇敢者。什么都离不开'自私,两字,为了名利而感到自私,有的自私是为了爱情与女人,前者总比后者要好。"

星形广场的凯旋门,又在视野中出现了。它像一个怪模怪样的巨人岿然挺立于城门边,好象正准备迈开双腿,沿着面前的宽阔林荫道朝前走去。杜。洛瓦和玛德莱娜所乘的马车,车的洪流又被卷入了。这一辆辆马车,如今正把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侣送回家去。他们的心早已飞到床上,因此个个默默无语。面对这壮观的场面,杜。洛瓦和玛德莱娜觉得,好像整个人类都陶醉在这欢乐与幸福中。

玛德莱娜看出丈夫心里一定在想什么,便轻声问道:

"你在想什么呢,亲爱的?你已有半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

杜。洛瓦一声冷笑:

"我在想这些搂搂抱抱的痴情男女。由于我觉得,说实话,生活中该做的事多得很,何必这样没出息?"

"倒也是。。。。。。"玛德莱娜说,"不过有的时候这也没什么不好。"

"好。。。。。。当然好。。。。。。不过应当在实在没事可做的时候。"

杜。洛瓦现在是彻底剥去了生活富有诗意的外表,恶狠狠说道:

"一个时期来,我老是缩手缩脚,这也不敢,那也不敢。碰到一点小事,便心惊胆战,自己折磨自己,这是何苦来?从今后,我是决不会再这样了。"

想到这儿,弗雷斯蒂埃的身影又在他的眼前浮现了出来,不过并未在他心中引起任何不快。相反,他觉得,他们已经言归于好,又成了两个好友。他真想向他喊一声:"喂,老兄,你好。"

玛德莱娜见他一直沉默不语,感到很不自在,遂问道:

"我们不妨先去多尔多尼咖啡馆吃点冰激淋,然后再回家,你看怎样?"

杜。洛瓦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车子这时恰巧走过一家有歌舞表演的咖啡馆门前,她那长着满头金发的美丽身姿,照耀着耀眼煤气的灯饰,是显得多么迷人。

"她可真漂亮,"杜。洛瓦在心中嘀咕道。"也好,这样也好。朋友,咱们俩可是棋逢对手了。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我是不会为了你却不敢越雷池一步的。"

"当然好啦,亲爱的,"他因此答道。为使她看不出任何破绽,他亲了亲她。

玛德莱娜感到,丈夫的嘴唇简直冷得象冰。

不过他的脸上依然若无其事地荡着一丝微笑,并且他伸过来手,扶她在咖啡馆门前下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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