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朗昆这一席话中的重磅炸弹,言语之中赤裸裸的率直,哪里是谏呈,分明是指责,足以让皇上勃然大怒。朗昆已经豁出去了,他已经没有时间,更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要阻止父皇,就必然会激怒父皇。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皇上,并没有动怒。
片刻的沉默之后,皇上对朗昆的这一番言论报以“哈哈!”两声大笑。笑完之后,皇上说话了,竟然是调侃的口气,仿佛是在逗儿子一般,只是为了好玩。
皇上忍俊不禁道:“你竟然当真了,朕不过是一时兴起,就有了那么一个想法,还没说一定要付诸行动呢——”
朗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峰回路转如梦幻一般,为了确定,他紧接着又问:“父皇,那新妃是不是就不纳了?”
“算了——”皇上说。
朗昆喜出望外,倒头就拜:“谢父皇,父皇英明!”
谢父皇?皇上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玩味地问:“谢父皇什么呢?不纳新妃?这好象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朗昆一顿,自知失言,慌忙分辩道:“谢父皇肯以江山社稷为重,采纳儿臣的进言,有这样圣明的皇上,是百姓之福……”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个理由,着实牵强,但话已出口,收是收不回来了。
“够了。”皇上忽然打断了儿子的话,这是他不喜欢听的话,此时他最希望听到儿子说的,也不是这些话。
被父皇一声断喝,朗昆蓦地住嘴,屏住呼吸在地上跪了一阵,暗忖着是不是该告退了?刚要开口——
皇上先于他说话了:“起来吧。”
朗昆起身,一躬身,再次准备告退,话刚到唇边,还来不及说出口——
皇上又说话了:“既然来了,咱们父子就聊聊吧。”
朗昆点头答“是。”
父皇不纳妃了,和亲的又将是公主,梨容是彻底的安全了,他的心也就放了下来,接下来,父皇要聊什么,都不会再打乱他的心境了。
“明天一早蒙古使节就会朝见,”皇上低沉的声音:“你觉得他们会开出什么条件?”
“只要不是割地,”朗昆沉吟道:“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
皇上点点头:“这是底线。”
“儿臣现在担心的,不是这个问题,”朗昆思索着说:“儿臣担心,他们不但要城池,还要公主。”
皇上带着疑问望过来。
“父皇您应该不会忘记,蒙古每次来,都会在上次的要求上提高,以前他们要钱要女人,一般的女子只要姿色尚可就行了,后来就变成了贵族之女,再后来又要求要有皇族血统,到了上次,干脆就提出要皇室血亲。如果是这个趋势,说不定不需我们提出,他们自己打算好的就是带走一名公主。”朗昆皱了皱眉头。
皇上默然了。
“要找个合适的人,进行谈判。”朗昆说。
皇上问:“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朗昆笑道:“主和的人肯定不行,天生骨头软。”
“主战的,只有谢端定和刘镜荻,”皇上思索着说:“谢端定是直性子,刚烈有余,柔和不足,而刘镜荻是行伍出身,讲血性,一句话不合,还不当场把蒙古使节揍一顿,他本来,就因为没得战打窝了一肚子火,再说了……”
皇上突然止了话头,他还有一个担心,如果这事办成也算大功一件,刘家会因势坐大,让皇后腰杆硬起来。虽然他照顾刘家,是因为雪儿,但一想到雪儿一生爱的只有刘镜荻,他怎么着还是不舒服。
尽管皇上不说明,但话里的意思,朗昆大致还是明白几分的,他想了想,为难地说:“父皇,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明天使节就来了,我们总得预先安排好啊。”
皇上犯了难,这个问题困惑他很久了,今天跟儿子商量,也没找出解决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却还没找好弓手。皇上不禁烦躁起来,起身,在正阳殿里踱过来,踱过去。
猛地,他停住脚步,用手指过来。
朗昆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皇上说:“你去!”
“父皇相信你一定能办好这件差事。”皇上充满了希望,他的眼里迸发出别样的光彩,这样一来,他就可以,把朗昆名正言顺地推到前台。
“儿臣……”朗昆吃了一惊,没想到父皇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这可是代表国家去跟蒙古使节谈判,按照惯例,如果是皇子主事,那这个皇子的身份,就必然是太子。
“你可不能拒绝!”皇上以为朗昆要推脱,急切地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
朗昆看着父皇因为着急而涨红的脸,忽一下感慨万千,他何尝不知道,父皇的心思,就在一愣神间,忽然发现父皇脸色大变,手也紧紧地按住了胸口。
“父皇!”朗昆骇然大叫,在他的叫声中,皇上“扑”地将一口鲜血吐在了儿子胸前,接着两眼一翻,身子直直地倒了下去。
皇上陷入了昏迷之中,太医们忙成了一团。
朗昆在正阳殿里,与闻讯赶来的皇后和众皇子守了一夜。
天,已经开始泛起鱼肚子白,拂晓降临。
皇上晃悠悠地醒过来,虚弱地张口,叫:“昆儿——”
朗昆靠近床边,低声应道:“父皇,儿臣在这里。”
“你,回去,”皇上无力地抬了抬手:“赶紧准备,准备……”
“父皇!”朗昆只是不肯。
皇上又气又急,用仅有的一点力气怒目而呲:“去——”
朗昆无法,只好离开。
他的背影,消失在皇后恨意浓烈的眼里,也映出了朗泽复杂的眼神。
“扶朕起来。”皇上伸出手,虚弱地说:“拿丹药来——”
公公端过来三颗丹药,皇上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公公见状,赶紧又添上三颗,皇上看了看,这才一古脑丢进嘴里,胡乱嚼几下,用黄酒送了下去。稍稍喘息片刻,才低声吩咐:“宣,刘镜荻——”
皇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谢府。
谢夫人走进梨容的房间,递上一个信封,说:“宫里送来的——”
梨容有些紧张,望母亲一眼,却看见母亲是一副比她更为紧张的模样,她略微犹豫,拆开了信。
眼光,静静地停留在展开的信笺之上,忽而,她轻轻一笑。
谢夫人再也按奈不住,探头去看——
信笺上,什么也没有!
梨容悠然一笑,将信笺递给母亲。
谢夫人难以置信,接过信笺,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正面看了反面看,吹了气去看,举起来透过光看,总之,她就是没有想得通,怎么会一个字也没有,她也不相信,真的会没有一个字?
“嘿,”谢夫人砸砸嘴:“这个六皇子,可真是……”
梨容站在一旁,抿着嘴,静静地笑。
谢夫人回头一看梨容的表情,就已经明白了几分,信笺上没有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没事了。她摇摇头,自嘲地想,这个深沉的六皇子,我是搞不懂,不过,女儿明白他的含义就行了。想着年轻人的事也不好多问,谢夫人就要转身离开了。
“娘!”梨容叫住她,调皮地问:“您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还问什么问,都写在你脸上呢,”谢夫人卸下了心头的重担,心情也好转起来,忍不住幽默将女儿一军:“当你娘是傻子呢——”
“娘——”梨容又叫。
“别叫了——”谢夫人头也没回:“纵然他是皇子,又帮了我们这个大忙,但,你还是不能跟他走得太近。”她回过头,正色道:“你的事,娘自有安排。”
梨容望着母亲,即使心里的想法再强烈,也不敢再提朗昆了。见母亲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她“呀”一声,又赶紧追了出去。
谢夫人不用回头,就知道女儿跟出来,她严肃地说:“没得商量的,女孩子家,婚事都得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该谨守才是。”
“娘,”梨容期期艾艾地靠过来:“不是这个事。”
谢夫人停下脚步:“什么事?”
“是佩兰,”梨容附在谢夫人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谢夫人点头道:“恩,娘派人去办。”
“谢谢娘。”梨容满腹开心地离开了。
谢夫人无奈地摇摇头,这孩子,自己还没着落呢,就开始操心别人了。她一想,又犯起愁来。年华易逝,我这么好的女儿,到底配给谁好呢?
六皇子?梨容看样子是喜欢他,可是,一个出身这么低微的皇子,能给梨容带来什么?!
谢夫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六皇子是聪明,可是,再聪明又如何,那还能敌过皇后的权势?!
还是刘家三公子好些,不但攀上了皇后这门亲,还权倾朝野,那才是最实际的安排。
谢夫人颇为自得地点点头,觉得自己为女儿的设想堪称英明。虽然和亲一事还没有宣布,但总算也是过去了,即便是有惊无险,经过这么一吓,她也开始意识到,自己必须马上行动起来,不然,今天是和亲,明天还不知道会是什么呢,梨容的亲事,再也耽误不得了。
就算不是这个原因,她也必须速战速决,她不能等到梨容在情海中泥足身陷了才出手,那可就太迟了。在这个六皇子还未扎根梨容心里之时,做为母亲,她必须早做决断。
朝堂之上,公公唱诺:宣蒙古使节觐见——
朗昆担心地望了父皇一眼,不知道皇上能不能撑得住。
远远地望见蒙古使节,一行三人走过来,皇上默默地挺直了腰背。
“蒙古单于之子、左贤王呼延吉措见过中原皇帝。”三个蒙古人中为首的男子将右手放在胸口,略一低头,算是行礼,后面两人也如此这般地做了个礼。
“大胆,见到我朝皇帝,竟敢不下跪!”冷不丁,刘镜荻大喝一声。
呼延吉措不慌不忙地抬起头来,淡淡地乜了刘镜荻一眼,虽然没有说话,却下意识地挺了挺胸。
尽管站在旁边,看不到刘将军的脸,但朗昆已经听到了刘将军嘴里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他清了一下嗓子,平和地说:“礼仪各国不同,既是客,就主随客便罢。”
登时脸上就感觉到了刘将军不满的眼神。朗昆就当什么事也没有,直望着正前方,目不斜视。
“昆儿说得对,”皇上发话了,声音虽然轻浅,却听不出是个有病之人:“左贤王不过来了几天,怎么就急着走呢,也不在京城里多逛逛?”
“已经三天了,”呼延吉措不卑不亢地说:“我们倒是不急,急的应该是你们才对。”
“放肆!”刘将军再次呵斥:“我皇仁厚,你们竟然敢话里藏刀,如此不敬!”
“刘将军稍安勿躁。”朗昆见刘将军脾气火暴,怕他坏事,连忙出来打圆场。
刘将军气咻咻地瞪了朗昆一眼,将目光转向皇上。
皇上的脸色越发地苍白了,他心知自己可能支撑不了多久了,于是,说:“是啊,早该与使节见面,可惜朕这身体,偏又差强人意,今天既然来了,就由小儿朗昆来招待左贤王吧——”
公公听毕,连忙上前搀扶皇上。
呼延吉措却不想就此罢手,他大步向前,用一种狂傲的气势颐指气使地对着皇上说:“收起你的招待,我们要什么样的招待,你的儿子做不了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