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到一间房子前的时候，妈妈深呼吸了几下，从刚才慌乱的样子恢复成一个理性的职业女性。我想，她是在孤掷一注，得之，活！失之，毁！
妈妈按下门铃，然后耐心地等待门的开启。在爸爸打开门的那一刻，深深呼出一口气的我才发现，原来我也跟妈妈一样，不自觉地闭住了气息。
爸爸诧异地看着妈妈，他似乎有点犹豫与不安，但是在他看了我一眼之后，他像是下决心要来个了断一样，开了门。
走进屋子，我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一个睡着的婴儿。那个女人挺清秀的，我见过，她是在我九岁生日那天见到的爸爸的同事，她还动过一条连衣裙给我，红色的，我一直都很喜欢。可在这一刻，我竟然有点讨厌那条裙子。
后来，从亲戚和爸妈的只言片语中，我重组了一下整件事。
大概就是同一间公司的他们日久生情，但碍于爸爸已婚的身份，两人发乎情止乎礼，可在爸妈吵架的一个晚上，在外头游荡的爸爸遇上了外出买东西的她，于是，月黑风高，干柴烈火，然后就不可免俗的珠胎暗结。
本来他们俩只是把这当成一夜风流，不愿因为这事情生出什么悲剧来，可是天不从人愿，弟弟的降临让事情非得浮出水面。
于是乎，这个也不知道受不受欢迎的生命给了爸爸勇气和借口，他决定要离开这个家，去营建另一个家。他以为我会支持他，可是我选择了留下，因为他不懂，我身上流着的，只会是两个人的血，不会有第三个人，我的妈妈也只有一个。
他失望了，但这并没有盖过他追寻另一份幸福的希望，所以他还是离开了。
也因此，有时候我会想，也许他并没有真的那么爱我，他只是缺少一个借口，让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离开我。但是无论怎样，我爱我的爸爸，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所以在几年后，爸爸问我，“我怨过他没有，恨过他没有”的时候，我想也没想地回答，“没有！”
看着他释然的笑容，我知道我没有答错，那么一辈子，我也不会让它错。
抱着孩子的女人站起来，爸爸让我们坐，可是妈妈没坐，所以我们所有人都没坐。
爸爸站在那个女人的身边，他看了看她，她点了点头，然后爸爸看向妈妈，说：“你想怎样？”
在这一刻，我觉得我们像是武侠片里常演的对峙的双方，拿着细长而锋利的剑，时刻准备着趁对方不在意的时候，给他一剑。
会不会也恨不得对方死呢？而我呢？本该是站在中间，以看戏人的姿态存在的我，为什么会站在妈妈这一边？难道我也想把爸爸夺回来吗？夺到那禁锢着爸爸幸福的地方？只为了他陪在我身边？而不把另一个没有我的地方称为“家”？
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我模糊了自己的立场。那时的我不了解，我是想带着爸爸离开那不幸福的家，而不是让他离开有我的不幸福的家。
妈妈看着爸爸，她的手抓着我和妹妹，微微颤抖，她说：“我要你回去。”
爸爸无奈但坚决地摇了摇头，他说：“那里不是我要回去的地方。”
说完，爸爸看着我，跟往常一样对我笑了。他招招手，叫我过去。
我向前走了几步，可是妈妈没有放手的打算，所以我停下来，回头看着妈妈。妈妈看着爸爸，一咬牙，她放开手。
我以为她应允了，于是又转过头走向爸爸。可是，只走了一步的我被人狠狠地扯回去，一把冰冷的利器架在我的脖子上，那是放在桌子上的水果刀，此刻，被我妈妈用来胁持我。
还不能完全反应过来的我只是呆呆地想着：为什么妈妈要抓我，不抓妹妹？她恨我吗？她要杀我吗？她认为我也背叛她了吗？
“放开她，你要干什么？”
我看着爸爸气急败坏又不敢轻举妄动的样子，我好想笑，可我知道我不能笑。我在想，妈妈会杀我吗？如果杀了，爸爸会怎么样？哭吗？然后还是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吗？
“你都不要了，那么我要来干嘛？你不回来可以啊，我杀了她们俩再自杀，到时候你还可以心安理得的和这个女人在一起吗？”
妈妈的声音跟这刀子一样，冰冷冷的，我猜不到她现在的表情。冷漠？怨恨？愤怒？悲哀？会不会有歉疚？
我反射性地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答案。一个会把刀子放在自己女儿脖子上的母亲，就算有歉疚也是让人觉得嘲讽的。
“别动，沧儿别动！”
看着因为我的摇动而被刀子划出血的脖子，爸爸惊恐万分。
妈妈抓住我的手也僵了僵，但终究没有放开，她或：“别逼我！我数三声，你选择！”
“一！”
爸爸痛苦地看着我，紧咬下唇。
“二！”
爸爸着急地踏出一步，可妈妈也拉着我退后一步。
“够了……够了……你回去吧！回去吧！”
最先受不了出声的是那个女人，她抱着儿子跌坐在椅子上，她绝望地嘶喊着，不看其他人，只看着她的儿子，她唯一的寄托与希望。
爸爸像是被抽干力气一样的跌坐在地上。他回头看了那低泣的女人一眼，又看向我们，他说：“你赢了，我回去，什么都断了。”
这时，妈妈的手倏的放开了，刀子跌落在地上。妈妈也像虚脱了一样坐在地上，妹妹呆呆地站在一旁，什么也没能反应过来。
我看着地上沾有我的血的刀子，我在想，如果那女人没有说那一句话，爸爸会怎么选择？他会赌吗，赌谁的心比较硬？妈妈的刀子又会不会真的割下去？我猜不到，也不想知道，因为无论答案是什么，我都只会觉得可笑。
后来爸爸跟我们回去了，到死也没跟那个女人再有接触。他用他所有的时间来关心我，买我想要的东西，带我去我想去的地方，就好象他活着只为了我。
妈妈像是对我有愧疚，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所以她看见爸爸对我那么好，她就安心地去宠另一个她同样有愧疚的女儿了。
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在那一天，她抢回了她的男人，却毁了这个男人的一生，并且失去了她的一个女儿。
一向精明的她不知道算不算得出她上赚了，还是亏了。
再后来，在读高二的时候，一个莫名其妙的小病夺走了爸爸的生命，我想这就是古人常说的郁郁而终。也在那时开始，我计划着要离开这个早已支离破碎的家。
在爸爸临终前，他问我，我怨过他没有？恨过他没有？
我想，也许是我在烧掉那条红色连衣裙的时候被爸爸看见了。于是，我笑着跟他说：“没有。”
爸爸听了这句话之后，笑了，然后离开了这个世界，真真正正的解脱了。
我看着在病床前哭得天昏地暗的妈妈，我不自觉地抚上脖子，笑了。因为我已经不是在幕前的人了，我就站在幕后，喜欢就上台串一下戏，不喜欢就站在一边看别人演戏。也许……也许在我死去的那一天，我才能彻底离开这一个舞台，做一个真正的看戏人。
忽然间，我觉得期待，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