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犀星
纯日本美的最高表现是日本的庭园。远州、梦窗远州本名小堀政一(1579-1647),曾任远江守,江户前期造园专家;
梦窗名疏石(1276-1351),南北朝时代临济宗僧人,精于造园艺术。
等人均为日本庭园方面的专家。他们在庭园中埋下自己的智慧和学问,并以泥土覆盖其上,以求无闻。那些既非专家又无盛名的市井园工呕心沥血建起的庭园中,也埋藏着知识和学问。
造园和陶器、纺织、绘画、雕刻之间存在联系已无须赘言,它和烹调、树龄、茶叶及香道日本古时燃烧各种木欣赏味道,评定优劣的一种艺术。
等也有联系。作为造园人不能不注意到所有这些联系都埋伏于他们企图通过的捷径上。结果,他们在精神修养方面也要下决心使自己具有人类的最高敏感性、最优秀品质以及高雅情趣。我觉得造园人未完成自身建设是不。一可染指庭园的,未达到把庭园当作女孩戏用的沙袋儿置于掌中信手把玩、随意赋形之前,至少要把普通人应学的一切学完,方可深入园中。造园人既需钢铁般的意志,又要有诗人那种看见一枝花也能为之动心的多情善感,至于对庭园作最后润色阶段,即十人搬运的巨石要用一根手指来点动正位的时候,也需怀着争取最后胜利的信心,奋力为之。只要深入园中,没有一件事是轻易可成的。在此领域中,最忌讳说:“可以了吧!”“差不多啦!”他们一旦前进,就决不会后退。造园人的结局多半是倾家荡产,困居陋室。
观赏庭园,选好时间是很重要的。有的庭园一清早看起来美,也有的在下午阳光斜射时显得华丽多彩。因此,观园时要向庭园主人请教何时为佳。如果造次而来,来即求观,那是缺乏教养的表现。这同人家正伏案读书,你不宣而入,并且长坐不走是一样的。多数庭园,上午观看则以十点前为好,因为此时阳光作斜线移动;下午,只要避开太阳直射的一至三点钟,到了红阳夕照时分,不论哪类庭园都很美丽。因此,在这两段时间里观赏庭园,可以说是恰当其时,不会有失礼仪的。
若是夕阳西下、黄昏降临前一个小时左右,观赏暮色中的庭园,则不受春夏秋冬限制,时间效果最好。
观看红日西沉、夜幕四合的庭园,以及最后瞧一眼庭园隐没于夜色中的情景,实际是捕捉庭园所特有的精神。然而,这神秘莫测之处,恐怕唯有庭园主人能经常瞥见,他人是无法看到的。当夜深人静,庭园宛如美女梳妆打扮、行将就寝时,园中一切完全融为一体,出现美的一瞬。此刻,花、石、木都将分别同观者的心联系在一起,观赏者如果有所感怀,或者思考人间大事,花、石、木都会为之增美益辉。假如有人瞅着庭园思索有关建筑、造园、知识、睿智以及学问等方面的问题,他会发觉庭园温情地帮助他找到运用知识学问、聪明才智的路子。据说泷田樗荫先生就曾靠在背椅上,凝望庭园,开动脑筋,物色到为其杂志撰文的作家和评论家。不仅如此,建筑家和有志于事业的人,也有时凝望庭园,筹划工作的吧。战国时代指1647年“应仁之乱”以后至1568年织田信长开始统一天下为止的一段历史时期。
主将们为了运筹明日的战斗,曾是多么需要庭园的宁静啊!
我近来觉得,庭园中既不需树木,又不要石块之类。单有篱笆即可,光看篱芭,其它就看泥土或踏脚石,或青苔;树木要尽量减少,石头也要尽可能省去。何故如此?因为篱笆在庭园中最先映入眼帘,而且,不论从前边、后边,还是客厅都看得见。我想若有整齐美观的篱笆墙,光看此墙就足矣!至于狭小市井庭园,我更期望只要能瞧见篱墙就可以了。
龙安寺
龙安寺是日本都有名的古代庭园之一。创建于1450年整个庭园未植草木,见以白沙铺地,布置了大小15块形状各异的石头,故又称“石庭”。
四周以瓦顶墙环抱石庭见①,是因为如无此墙则有使石庭失去完整、紧凑之感。市井小庭园如依照四时节气,把各种盛开的花木作成植物篱笆,那么单看这种篱墙也满好看的。那种纷然杂植的狭小院落,极易令人联想生活上的懒散。庭园是日本礼仪服饰的表现,即使在贫穷狭窄的庭园中也有日本肌体的存在。建造庭园并非奢侈浪费,如果说我们从茶室的陈设能直接了解父母的活生生的历史,我们能亲身感受到骨肉之情的话,那么庭园中哪怕一块山石,一棵凤仙花,也能告诉我们家庭历史的。
多少讲究一点的庭园,只要看见瓦顶墙就满好,瞧着瓦与土的墙,能破除人们在造园中的贪多喜杂的成见,但是如果到达这一步,便意味着此人临近寿终之年了。一个人,一生中总是营造华美的庭园,后来又整日观赏瓦与土,而对山石、灯笼原为僧房、寺庙的照明用具,以石、竹、木等为框,糊以纸、纱等。现主要用于装饰庭园。
及花木之类不再注目,这种人方可称为独立的造园师。假如有这样的人——他不拥有什么院落,从来都在头脑中建造庭园,那么说不定此人最终只观赏篱墙与泥土就十分心满意足了。那些遍观天下名园的人自然是什么也不需要的!
旅行当中,我在深山的小路上发现一株幼树,枝头结了五六颗毛栗。我觉得结栗的枝条很美,于是盼望它快些长大,打算回东京那天把它带回去。我每天清晨散步,路过小树旁时,总要瞅上几眼。本来毫无用场的青毛栗竟逐日肥实,仿佛躲在枝条之间悄声诉说爱情的姑娘,眼看那果实丰满起来。
一天清晨,我觉得应该把栗枝剪回来,就带着剪刀去了。可是到那儿一看,毛栗一个不剩,被揪得精光。看样子是小孩干的,起初以为看错枝条,满树寻找,结果还是那一枝。我茫然若失,站在渺无人烟的深山中,咬着嘴唇,怨悔不已。
(周祥山仑译)
大川流经东京地区的隅田川下游的别名。
河的水芥川龙之介
我出生在靠近大川端的一条街上。走出家门,穿过一条环绕着黑色的墙垣、柯树绿荫蔽天的横纲町的小路,就能一边看着开阔的河床,一边来到那条百本杭的河岸前。从儿时一直到中学毕业,我几乎每天都要路过这条河流。我很熟悉这里的水和船、桥梁和滩头;也很熟悉那些出生在水上、生活在水上的忙忙碌碌的人们。每当盛夏午后,踏着滚烫的沙地去学游泳路过这里时,自然而然领略到散发在空气中的清新的水气。随着年龄的增长,至今我还时时想起,感到它的亲切。
我怎么会这样地爱上这么一条河流?我怎么会对浑浊而微温的流水产生无限的眷恋之情?连我自己也迷惑不解,无法说清。只是很久以前就开始的,每当我见到那河水,不知为什么,总想掉泪,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既感寂寥又似乎得到慰藉的感觉。它会把我从这个现实世界引向遥远的浮想联翩的精神世界,引起无限的怀思与追忆。因为有这样的心情,又由于它能够使我品尝慰藉和寂寥,因而我无比地爱上了这大川河水。
银灰色的薄雾,油一般的蓝蓝河水,惴惴不安似的声声汽笛,运煤船上的茶褐色的三角风帆;所有这些河上的景色,全都唤起我无限的哀愁,使我幼小的心灵颤栗不已,如河堤上的柳叶迎风飒飒。
这三年来,我一直在东京山手郊外杂木林中的书室里,过着潜心读书的生活。但是,就是在这种深居简出的平静生活中,我还是不忘每月两三次去大川河畔,眺望那里的长流。在书室沉寂宁静的气氛中,我总是兴奋和紧张,使我心慌意乱。那似乎凝静却又流着的大川河水和它的水色,完全把我那种难以忍受的慌乱的心绪溶入了清寂而又奔放的无限眷恋与怀念之中。这就像是经过长途跋涉、费尽周折朝圣归来又重新踏上故乡的一种心情。因为有了大川河的水,我才能重温真挚纯朴的感情。
我曾无数次看过那河边的洋槐,面对蓝蓝的河水,每当初夏的和风拂过,枝头轻轻摇曳,雪白的槐花便一朵朵地飘落。也曾无数次地在那多雾的十一月的夜晚,听过一群群白鸻在那黑黝黝的河水上空发出声声寒鸣。听见所闻的这一切,都使我对大川河依恋不舍,再次唤起我对它的爱恋。每当那样的时刻,我那容易颤抖的少年的心,正如夏天从水中钻出来的黑蜻蜓的翅膀一样颤动着,总以惊异的目光瞧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当我斜靠在夜间捕捞的渔舟的船舷,凝视着默默流动着的暗沉沉的河水,特别当我感到从那漆黑的夜里和幽暗的水中飘出的“死”的气息时,我深深地感觉到:一种无依无靠的不安与寂寥已经向我袭来。这种感受是多么深切呀!
每当我见到大川河的流水,我就不能不怀着十分钦慕的心情,想起意大利画家邓南遮和他那满腔热情倾注在意大利水都威尼斯夜幕降临的景物上的心情。伴着寺院的钟声和天鹅的悠然长鸣,水都夜色渐深,月亮像是沉入水底似的,露台上的蔷薇花和百合花都披上了一层银辉,使它们显得更为苍白。威尼斯的游艇简直像漆黑的棺柩,就像在这里面漂浮,从一桥划向另一桥,一切恍若梦境。
受大川河水爱抚的许多市镇里巷,都是我十分恋念难忘的地方。从吾妻桥到下游的驹形、并木、藏前、代地、柳桥或是多田的药师前、梅堀、横纲等地沿岸——
处处都叫人留恋眷念。大川河流波平如镜,泛出了苍翠的微波细浪,随着湖水带来清冷的海潮水味,同时还给所有大街小巷的人们送来令人怀念的哗哗流水声。大川河亘古直泻南流,它的水声传遍远近各地,流水声在阳光辉耀的各地窖的白壁与白壁之间,在光线暗淡的纸窗木屋之间,还在许多银灰色的初放嫩芽的槐柳街树之间到处回响,传入人们的耳中。啊,那涛声真使人难忘。那蓝蓝的带有草绿色的长河,不分昼夜地喃喃自语。执拗而又颇似得意地拍打着两岸的石崖。班女古代能乐中的一个主人公。
也好,业平古代歌人。
也好;我对武藏野的过去虽不了解,但远至江户净瑠璃的许多作者,近到河竹默阿尔狂言作家、剧作家,又名古河默阿弥。
翁,在他们的剧作中,为了强有力地表现歌舞伎剧中杀场的气氛,他们常借用这大川河凄凉的水声和浅草寺幽咽的钟声来作衬托。如“十六夜”和清心“十六夜”是江湖女艺人的浑号,清心是僧人。
投河自尽时,在源之丞歌舞伎《小预与源之丞》中的主人公。
初次见到江湖女艺人一见倾心时,又如在夏天的黄昏,天空蝙蝠交织,补锅的松五郎歌舞伎《补锅松五郎》里的主人公。
挑着担子走过两国桥时,大川河水也是和今天一样地拍打着当时的船埠码头,滋养着当年岸边的青青芦苇,并从猪牙船的船舷哗哗地流逝,发出忧郁的低吟。
大川河的流水声,似乎在渡船上听最为扣人心弦。如果我的记忆无误,在吾妻桥和新大桥间渡口原有五处。这五处渡口中,驹形渡口、富士见渡口、安宅渡口三处,不知在什么时候,一个个地相继废弃不用了;现在只剩下从一桥到浜町的渡口和从御藏桥到须贺町的渡口,这两处还依然存在。和自己的童年时代相比,河道改变了;那些长满芦荻的河滩也已经无影无踪了。现在仅有这两处渡口还依然如故,还使用着从前的浅水船,船上还坐着与过去依稀相似的老船夫,风貌依旧:仍然一日数次地往来于碧波之上,蓝蓝绿水,与堤上的柳叶一色。我虽没有什么事,但还是常去乘坐这样的渡船。渡船随波荡漾,宛如摇篮。身体被波浪轻轻地摇晃着,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尤其是在傍晚时分,愈晚愈能深刻领会到渡船幽静的情趣。船舷很低,外面是一片光滑的绿波,它发出青铜似的暗淡的光。宽广的河面,一望无际,直到被远处的新大桥挡住视线为止。两岸的家家户户均已融混在灰暗暮色之中。周围已是繁灯点点,灯光映在纸糊窗门的格扇上,黄黄的浑浑的在夜雾中飘浮。难得有一两艘传马一种木制小型驳船。
船张着灰色的半帆,随着涨着的潮水上驶。可是,所有的船静悄悄的,静得甚至连船上有没有掌舵的人也很难知道。平时我面对着这种静静的船帆,吸着平滑绿波送来的潮水气息,这时总感到好像读了霍夫曼斯塔尔19世纪奥地利誃诗人。
的诗《往事》似的,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此外,还自然而然地感到:我的心绪之潮,与夜雾笼罩下的大川河水,合唱出同一旋律的歌。
但是,使我迷恋的——似乎可以这样说,不仅仅是大川河的水声,而且还有那几乎在任何地方也很难看到的弥弥漫漫、一望无际的平滑的波光和使人感到的温暖。
举例来说,海水像碧玉,却颜色绿得过深,绿得过浓。而完全不觉得潮水涨落的上游,又可以说水色如翡翠,绿得过浅,绿得过淡。只有那淡水与海水交汇处,奔流在平原的大河流,可以使人感到清冷的蓝色中夹着浑浊的黄色,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使人总感到它的亲切温和而有人情味。它还示人以真谛,使人觉得生活诱人。正因为大川河流过红土的关东平原,还在东京这样的大都市里静静流过的缘故,它显得浑浊,并泛起波纹,好像是一个难以侍奉的犹太老爷,整天嘟哝着,但正是这河水却又给人一种平稳满足、和蔼可亲及柔软温存的感觉。而且尽管它与别的河流同样都在都市里流着,而大川河却直接地不断地与神秘的大海相沟通,因而它的水并不像连接各河流的水渠那么深暗得像沉睡似的;总感到唯独它才是在生气勃勃地流着,并且感到这生气勃勃的川流不息的永无止境的河水是多么不可思议。在吾妻桥、厩桥、两国桥之间,看到那像香油般的蓝蓝的大川河水始终深深浸泡着花岗石及砖砌成的桥墩,它那给人以欢欣的感觉就更不用说了。在河岸边河水里映出船行的白色灯笼,倒映出袅袅丝柳和飘动的银色柳叶。闸门关闭时发出的和三弦琴一般温润的声音,对着红芙蓉花叹息黄昏的来临,河面的波纹常被胆小的鸭子的羽毛所乱。河水在冷冷清清的厨房下静静地闪烁流过,那深沉凝重的水色里,蕴藏着一种难以描述的温情。随着两国桥、新大桥、永代桥相继接近大河的出海处,大川河水就明显带有太平洋暖流的深蓝色调,在那满城噪音与尘埃的空气之下,大川河水宛如阳光洒落在马口铁上,反射出闪闪烁烁的光灿,懒洋洋地摇晃着满载煤炭的大传马船和白漆已经驳落的旧汽船。这时,人和大自然已经不知不觉地完全融合在一起了。这都市的水色给人的温暖总是不会消失。
尤其在傍晚,夜幕徐徐降临,河面上的水气冉冉而上,晚霞余辉未尽,这时候的大川河真是具有无法比拟的绝妙色调。我凭靠着渡船的舷,无意中独自举目眺望着那夜雾渐合的河面上,在那深暗的绿波远处,在黑糊糊的房子上空,看到一轮明月徐升,我禁不住流下泪水。这恐怕是我终生难忘的。“所有城市都有它自己的特有气息。佛罗伦萨的特有气息就是伊利斯希腊神话中虹的女神的白花、尘土、薄雾和古代绘画的油漆味”(麦列日科夫斯基俄罗斯诗人、小说家。
语)。如果有人问我:“东京”的气息是什么?恐怕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说:是大川河的水的气息。不,不光是水的气息,还有大川河的水色和大川河水的流水声。这些也应该是我所爱的“东京”的色彩与声音。正因为有了大川河,我才爱“东京”;正因为有了“东京”,我才热爱生活。
(仰文渊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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