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诸多名士都有读经的习惯,却并不出家。康有为读佛经,一度静坐学佛,佛经激发了他维新变法的人生理想。梁启超读佛经,写出《论佛教与政群》等著名论文,以佛教的智信、兼善、平等、普度众生用来救国救民。鲁迅也读佛经,佛经可以抚慰心灵,做一种权宜的稳遁。儒学大师马一浮读佛经,并且弘扬佛法,但他只是在家的居士,他说,“信佛不一定要出家。”真正能做到抛开凡尘,苦守古佛青灯,修持戒律的儒者,只有李叔同。
人生在世,要静坐常思己过,做清醒之人。有些事既然忘不掉,就索性记住好了。就像瓶中之水,你厌恶地摇晃,就会混浊一片。你不摇晃,慢慢地等它沉淀下来,就会发现水清澈如初,心灵并未受到污染。所谓的困惑,该看开就看开了,该放下也放下了,冬眠的良知复苏了。曾经的李叔同,无法把握个人命运,无法超越现实的障碍,求得内心的宁静。经过十年的思索,他找到了人生的答案:前路越是黑暗,心灵越需要光明。李叔同提前踏上一条寻找光明的路,而大部分人,还在被凡尘琐事所纠缠。
1918年中国重大新闻事件不断。3月,段祺瑞再次成为国务总理。5月,鲁迅在《新青年》发表国内首部白话小说《狂人日记》。5月20日,孙中山辞去大元帅职务。到了年底的12月,周作人提倡写人的文学,陈独秀创办《每周评论》。转年(1919年5月4日),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爆发……
以上新闻事件加起来,也比不上一件爆炸新闻吸引老百姓眼球。1918年7月30日,杭州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后文中简称“浙一师”,创建于1906年,1913年之前称“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三十九岁的艺术教师李叔同,要出家当和尚了。这本来是个人行为,但经过报纸传播,很快成为轰动全国的公众事件。在李叔同的老家天津,报童手中的《大公报》被抢购一空,老乡们竞相传阅,“桐达李家的三公子为嘛就出家了呢,到底有嘛想不开的?”
李叔同出家的前一天晚上,叫丰子恺、叶天底、李增庸到住所。三位学生像往常一样按时赶来,以为李先生要辅导功课,坐在椅子上准备聆听教诲。但当他们看到李先生的床上、桌上杂乱地摆放着的音乐、美术等书籍,立刻明白了八九分,看来传言不虚。
1916年12月,学校放寒假,李先生没回上海与日籍妻子福基团聚,而是到杭州虎跑寺进行断食实验,前后十八天。自那次实验之后,李先生变得行为举止异常,开始吃素,书桌上摆着《普贤行愿品》《愣严经》《大乘起信论》等佛教经典,住所里供起了地藏菩萨、观世音菩萨的佛像,每日焚香。李先生出家的传言在学校四起,但毕竟没得到验证,所以三位学生还是不太相信。
李叔同对三位学生说:我明天入山,今夕相处,实在难得。希望你们今后各自珍惜……房间里剩下的这些音乐、美术等什物,全由你们三位和吴梦非、刘质平、李鸿梁等同学处理,可按各自学业挑选。
传言得到验证,三位学生难以接受,掩面而泣。
良久,一位学生问:先生为何出家?
李叔同答:不为什么。
学生又问:您忍心抛弃亲人吗?
李叔同答:人生无事,如暴病而死,不抛又能如何?
学生没有再问,面面相觑,不知道话题如何继续。
转天清早,李叔同在同事夏丏尊和校工闻玉的陪同下,带着几件简单的行李,准备出行。浙一师校门口涌来很多人,师生们赶来为李叔同送行,清晨的曦光穿过树叶,轻柔地照在他们疑惑的脸庞上。那些好奇的眼神,流露出失控的伤感,悲伤的情绪正在彼此感染。学生们齐声喊道:李先生珍重!
李叔同挥手道:同学们珍重!
学生们泪流满面,再次齐声喊道:李先生珍重!
李叔同转身而去。
杭州自古多雨,那天正巧下了一场雨,世间万物被打湿,西湖的水也跟着涨了起来。没有人再抱怨生活没有快乐,他们躁动的心静了下来,似乎明白了一个道理:活得越简单,乐趣就越大。身上背负太多责任,人不会活得快乐,也不会走得远。
行了一段路程,李叔同对夏丏尊说,丏尊兄留步,就此别过,咱们后会有期。两位相伴六年的挚友挥泪告别。之后李叔同和丰子恺、叶天底、李增庸、闻玉一行四人,赶往虎跑寺。离虎跑寺还有半里地时,李叔同让众人止步,说自己一个人走过去。随即打开行李,披上袈裟,穿上草鞋。
李叔同双手合十道:诸位到此为止,不必再送。
闻玉问:李先生这是做什么?
李叔同说:世间再无李叔同,你认错人了。
确定出家日期的前几个月,李叔同托朋友照顾天津的妻儿,但并没有透露出家的信息。之后将各种身外之物赠与他人:历年所作美术作品,赠与北京国立美术专科学校;所刻所藏印章,赠与西泠印社;笔砚碑帖赠与金石书画家周承德;所作所藏字画,以及折扇、金表等,赠与挚友夏丏尊;音乐书籍赠与刘质平;书杂零物赠与丰子恺;上海寓所的钢琴等诸物赠与日籍夫人福基,并委托友人安排其回国。
得知丈夫出家,福基在李叔同挚友杨白民的陪同下,从上海赶到杭州。李叔同得知后,不好回避,同意在西湖边会面。初春的西湖,时常阴霾蔽日,淫雨往往不期而至。福基恳求李叔同不要弃她而遁入空门,但李叔同去意已定。在送给福基一块手表后,李叔同说道,你有技术,回日本去不会失业。说完,李叔同便离岸登舟。小舟在西湖的薄雾中渐渐远去,福基大哭。至此,这对夫妻各奔东西,此生再未见面。
“注:关于日籍夫人——李叔同的《断食日志》中曾提到一个叫“福基”的人。李叔同孙女李莉娟讲:日记当中多次提到福基这个人,讲到的事件都是私人问题,比如说“给我送棉被”,所以说,我们认为福基可能是他的日籍夫人的名字。我们也问过一些日本学者,“福基”这个姓氏在日本流不流行,都说确确实实是一个日本人的名字。在对弘一大师的研究过程中,所有跟他交往过的人,大多都能被考证出这个人是谁,唯有福基这个人没有资料可查考,所以我们倾向于,他的日籍夫人的名字可能就是福基。(CCTV 1《那一场风花雪月的往事Ⅱ》之“悲欣交集”——福基与李叔同)”
李叔同的出家,在浙一师师生的精神上造成巨大震动,正值青春期的学生不免对人生生出唏嘘惘然之感,校园里弥漫着颓废之气。校长经亨颐担心此事干扰学生情绪,心想,必须要表明态度了。他在1918年6月30日的日记中写道:
下午五时又至校,校友会为毕业生开送别会,余述开会辞,隐喻李叔同入山,断绝之送别,非人生观之本义……
7月10日他又写道:
晴。九时赴校行终业式。反省此一年间,校务无所起色。细察学生心理,尚无自律精神,宜稍加干涉。示范训谕之功,固不易见,以空洞人格之尊,转为躐等放任之弊。漫倡佛说,流毒亦非无因。故特于训辞表出李叔同入山之事,可敬而不可学,嗣后宜禁绝此风,以图积极整顿……
1918年秋,经亨颐在浙一师新生大会上训话,以“李先生事诚可敬,行不可法”为词来告诫学生。经亨颐和李叔同虽是上下级关系,私下也是朋友。在那六七年前,浙一师决定开设图画、音乐专科,急缺一位懂得西洋绘画和现代音乐的教员主持。李叔同是中国第一批攻西洋画的留学生,出国前就是著名的艺术家,让他来主持这两门功课再合适不过了。经亨颐登门拜访,当场下聘书,李叔同受邀到浙一师任教,一待就是六年。
作为同事兼朋友,经亨颐尊重李叔同的个人行为。作为校长,他必须告诫处在学习阶段的学生不要效仿,要以积极的心态面对光明的前途。经亨颐的态度可以理解,李叔同出家也自有他的道理,抑或有其悱恻纠结的苦衷吧。
李叔同追求的东西,离“凡人”的生活很远,如果懂他,就不要问为什么。正因为李叔同带给世人诸多谜团,才是我们喜欢他的原因。放眼民国的才子佳人,李叔同、苏曼殊、吕碧城、林徽因无疑是最具传奇经历的人物。与其他人不同的是,李叔同在各个艺术领域进行苦苦探索,并且取得非凡成就,这一切是在他出家前完成的。李叔同是百年难得一见的艺术全才,他用实力在中国的艺术星空找到了独属于自己的那个闪亮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