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零年春天,我们部队大院的孩子们,都知道了一个消息,二胖的小姨来了,是一个漂亮的小姨。二胖和我家是门对门的邻居,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小姨和我在一起,嫉妒死那些比我大比我小的男孩子了。
小姨叫程国英,从吉林四平来的。小姨十六七岁,比我大四五岁吧,其实是个大姐姐。她是二胖的小姨,我们也都跟着叫小姨了,二胖还依依呀呀地不会说话哪,小姨就是来帮着姐姐照看二胖的。
小姨漂亮,中等个头,大眼睛双眼皮,长睫毛,白里透红的脸颊上有浅浅的雀斑。小姨梳着短辫,额前的刘海弯弯曲曲像海浪,我们都觉得小姨比电影的那些女演员还好看。小姨总是面带微笑,见谁都是高兴地摸样,浅浅的酒窝让笑容更加迷人。母亲说,小姨的眼睛里是一汪清水,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
小姨漂亮,大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和小姨玩。男孩子更不用说了,小姨要去取牛奶,小姨要去买豆腐,小姨要去买菜排队都让男孩给包了。有的家属就奇怪地唠叨,孩子在家里啥活都懒得做,给小姨跑腿比谁都机灵。
小姨漂亮好看,不光我们小孩这样说,好多大人也盯着小姨看。有个年轻的小参谋,总是爱到小姨家给小姨的姐夫汇报工作。每次去,都是皮鞋擦得贼亮,脸上还抹着雪花膏,路过你身边都能闻到女孩子身上才有的胭脂味道。看着他在和小姨的姐夫说话,那双不大单眼皮的眼睛总是悄悄地往小姨身上看。我把发现的情况告诉了小欧,小欧说,他会不会是想找小姨谈对象。他不要脸,想抢咱们的小姨,咱们要打击他。
那天,又发现小干事去小姨家,中午还留他吃饭。我和小欧在他回去的路上,挖了一个陷阱。我们先挖一个土坑,有一尺深,把坑里灌满水,用树枝条把坑口棚起来,铺上树叶,再薄薄地撒上一层土。我和小欧故意地走在没有铺陷阱的一边,看着小干事一脚踩入了水坑里,新皮鞋灌满了黄泥水,我和小欧欢叫着撒腿就跑。我把事情告诉了小姨,小姨咯咯地把腰都笑弯了。小姨用指头点着我的额头说,就是你调皮,会出歪点子。以后不许这样了,人家大人是说工作,办正事哩。
小姨心灵手巧,可能干哪。每天除了三顿饭,她还要用煤油炉子给二胖热奶、蒸鸡蛋。部队有午睡的习惯,小姨的姐姐、姐夫吃过饭就午睡休息。小姨一只手抱着二胖,一只手用抹布把锅台炉灶擦洗干净,然后坐在屋外的阴凉地里,怀里抱着二胖,手里拿着厚厚的一本书,看得非常投入。
我问小姨,看的什么书?
小姨悄悄地说,《林海雪原》,受批判的书。
我说,受批判的书你还敢看,不怕人家说你反动。
小姨笑了,说,我边看边批判啊。不看怎么知道它哪里发动?
小姨说得有道理啊,我说,那我也看。
小姨说,闲的时候我看,我忙的时候你看。
《林海雪原》是我看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尽管有些地方还不大懂,但是惊险刺激紧张曲折的故事情节,深深地吸引了我,也影响了我。
我问小姨,《林海雪原》受批判,那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为啥受欢迎?不都是杨子荣、少剑波、座山雕吗?
小姨摇摇头,我也说不清,一个是戏一个是书吧。
我说,小姨,我长大了也当作家。
小姨说,好啊,有志气。这本书,你没有白看。
小姨喜欢看书,可是能看的书真是不多,就去同学家借书给小姨看。记得也就是那段时间,我看了《苦菜花》《南方来信》《河北民兵斗争故事》《小无知和他的朋友历险记》,这些书是我文学写作的启蒙,小姨也是我文学写作的启蒙。
小姨对我们小孩子很好,我就见过小姨生过一次气,而且火气还特别大。
秋天,小姨的弟弟程国泰从四平来部队看望小姨。小姨的弟弟只比我大两岁,我叫他国泰哥哥,小姨笑了,说在外随便叫。部队大院外,有个香瓜地,我们出去玩的时候总路过那片瓜园,诱人的瓜香拖着我们的脚步。国泰哥哥来的时候,还有买车票余下的几元钱,看到我们的馋相,国泰哥哥说,走,买香瓜吃。一群孩子兴奋了,围着瓜棚又喊又叫。每人手里捧着两个香瓜,坐到小河边,在河水里把香瓜洗干净。一个香瓜分成两瓣,先把瓜瓤吸溜进嘴里,咂干瓜汁,吐出瓜子,再满满地咬上一大口瓜,口水和瓜汁一起顺着嘴角往下淌。忽然发现,我们买的香瓜有一半都是坏的。一定是卖瓜的人看着我们小孩好骗,把坏瓜也趁机塞给我们。国泰哥哥很生气,说,走,找他算账。国泰哥哥把我们分成两组,一组有国泰哥哥带着找卖瓜的人说理,一组有我和小欧在卖瓜人注意力分散的时候,从瓜地的另一端偷瓜。哈,计谋成功了,我们偷摘了十几个香瓜拿回家。我绘声绘色地给小姨讲战斗经过,小姨开始还笑着,后来脸就挂住了,最后小姨就狠狠地说国泰哥哥,他们小,不懂事,你也不懂事?你给他们做的什么榜样?你是要教孩子们学坏,学不诚实吗?
小姨说完我们,就去了瓜棚,赔给了人家瓜钱。晚上,我开始拉肚子,小姨刮着我的鼻子说,看看,做坏事就会遭到惩罚,她赶紧带着我去卫生队看病拿药。
小姨很勇敢,我记得小姨的手上长了个大疖子,去卫生队做了手术,她是吊着一只胳膊回来的。小姨笑着说,我成了王连举了,但是我没有叛变。小姨用一只手照样烧火炒菜做饭洗衣服,啥事都不耽误。
冬天,天气很冷。我和小欧在厨房里玩,实在太冷了,小欧说,我们用小姨的煤油炉子烤火好不好?我两人就悄悄地把煤油炉子点着了,嫌火苗太小,就转动捻子,还打开油盖看油多不多?结果把煤油弄洒了,瞬间大火就燃烧起来,我和小欧大叫着着火了,撒腿就往屋外跑,整个厨房已是黑烟滚滚。小姨从服务社买粮回来,扔下米袋就窜进了浓烟火光里,把在里屋炕上睡觉的二胖抱了出来,小姨把二胖往我怀里一放,说抱好。她敏捷地跑到电闸处,拉下闸刀,抓过铁锨和竹篮往篮子里装炉渣,对端着脸盆的小欧说,不能泼水。小姨提着炉渣一次次冲进火里,用炉渣控制住了火势,大人们赶来扑没了大火。
小姨的脸和鼻子尖都沾了黑,额前浪花一样的流海被火燎没了,长长的眼睫毛也燎焦了,我和小欧吓得哭了。小姨搂着我俩说,没事了,知道吗,油着火了是不能用水泼的,要用泥土来压。
小姨要离开大院回四平老家了,大院的孩子都去送行,把部队的班车都给挤满了。我哭了,小欧哭了,小姨哭了,孩子们都哭了。没过多久,我也随同父亲转业,从大连回到了中原洛阳。四十多年过去了,再没有小姨的消息,想来小姨也是子孙满堂的年纪了。
小姨,你还好吧,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