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帆兄:
你好!关于《涸辙》,你说了那么多的好话。而在你过去关于我的作品评论中,并没有这般慷慨过。因此,我能想象到你作为朋友的真诚喜悦。
但关于《涸辙》,我至今怀着忐忑。不知这些变化能否为我过去的读者接受。步入文坛几年,我是以传统的现实主义作品和读者交流情感的。大家熟悉我的面孔,我也熟悉那一套写法。日子本可以这么平静地过下去。但我们面临的是一派充满生机的文坛。各种小说样式,各种表现手法令人眼花缭乱。我没法无动于衷。更主要的是,创作的实践使我越来越感到,仅靠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有些作品的内容无法准确地传达。《涸辙》的内容已经思考了二年多,就是苦于找不到一种合适的表达形式而不能动笔。老实说,我肚子里不缺少人物和故事。那玩意儿多得很。如果像过去那样一路写去,我会毫不费力。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表现形式的贫乏已经直接影响作品的力度。我不肯再这么平行地滑翔下去。我讨厌平庸。鲁迅文学院的几位“棋迷”同学,都知道我走棋的怪癖,宁肯走输,也不肯言和。从鲁迅文学院毕业了,我索性搁笔不写了。就那么憋着,自己给自己过不去。自己被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涸辙》的内容在我胸中翻腾、涌动,一如大雾弥天。村庄、树木,古河、历史、风沙,各种人物,都在大雾中浮动,隐现。这一切我都看见了,又看得并不清晰。正是这种不清晰,使我激动无比。我想,我是搞不清也不必要搞清这些若隐若现的图像了。我只能如实地把它描画下来——其实还不能说“如实”。因为那些雾中的图像在不停地变幻,带有很大的不确定性。我只能捕捉。捕捉住什么,就描画什么。
我只能这么写了。我想。
我继续憋着,十个多月没写东西。我知道不是憋死,就是憋出一声新音,就像《绝唱》中那只鸟。我憋得好苦。有时沮丧得直喘粗气,拍桌子,甩头。那时我想,我完了。我不会写小说了。但我下了决心,只要这一篇憋不出来,决不再写别的。因为这一步太重要了。直至今年三月,终于肚里咕噜噜一阵响,我知道透气了。然后用十天时间,一气写出了《涸辙》。
正如你说,这篇作品从整体看是表现主义的,充满了隐喻、象征。我企图以这种形式表现我们民族乃至人类的生命状态和生存意识。但通篇作品都是以现实主义为骨架和灵魂的。只是,我没有像过去那样展现生活的全过程和细枝末节,当然也就没有故事,更不像过去把作品写得那么“结实”。而是选取和捕捉了一些生活的原生态,一切都散放着,使之更贴近生活的真实。作品也显得空灵了一些。而在这些互不相关的人物、图像、历史断面之间,却有一种内在的东西贯穿始终,那就是生命意识。
我这人保守,典型的中国人过日子的方法。买点新衣裳,旧的也舍不得扔掉,只要还能穿。学点西洋拳法,决不敢废了少林功夫。我想寻找一条新旧结合、中西合璧的路。因为世界在变,生活在变,文学也在变。我不能不变。但我决不惭愧过去。其实,像《枯塘纪事》一类作品,也许我还会写。这要由素材而定。总之,不管成功与否,对这么蜕变,我还是高兴的。我没有憋死。总算唱出一声新音。更多的,我不想说了。
赵本夫
1987.9.6于丰县五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