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一时不知从何谈起！也许，因为要说的话太多了。
自然，我很激动。《刀客和女人》作为我的第一部长篇，就要发表，距我的短篇处女作《卖驴》发表的时间，不到四年。不管怎么说，这应该算作我在习作之路上迈出的新的一步。我像当初感激《钟山》一样，感激《长篇小说》的编辑老师们，他们是那么热情而真挚地扶植一个文学新人。
但我尤为激动的是，读者通过这部所谓的作品，或许可以更多地了解我的家乡了！是的，我搞创作，并没有更多的奢望，只是希望人们能够了解一点我的家乡的历史和今天，家乡的土地和人民。让世人知道，中国原来还有这么一块地方！
我没有强加于人的意思，只是因为我不能自拔。我承认自己是个凡夫俗子，大约不能没有一般国人常有的观念：热恋故土。我太热爱自己的家乡了。从我懂事的时候起，我就为自己出过一代开国皇帝刘邦的家乡自豪过，骄傲过；也为那些绿林好汉们打家劫舍的豪举激动过。那些从老人们口里听来的各式各样的传说、故事，曾怎样地激荡过一颗少年的心啊！然而，待我长大，对家乡的过去有了进一步了解，又曾为那一部沉重的历史深深叹息过，悲哀过。古代的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并没有为家乡的人民带来多少幸福，连他们自己也常常成了悲剧人物。
这里地处苏、鲁、豫、皖四省交界。历史上，“东近齐鲁，北属赵魏，南通江淮，西接梁楚”。两千多年来，它一直是个多事的地方，战争、瘟疫、灾荒，连年不断。这里的每一把土都浸透了腥血，这里的每一块地都堆满了枯骨。在这块古老的中原土地上，充溢着金戈铁马、志在四海的雄杰之气，也游荡着鸡鸣狗盗之徒的顽贼魂灵；有世世沿袭的纯朴敦厚的民风，也有代代不绝的阴险卑微的心理；有反抗、追求、永无止境的进取精神，也有麻木、安贫、知足常乐的惰性；有深厚的民族文化的传统，也有由此而产生的沉重的负荷……大概因为它是中原吧，所以也就集蓄了所有的国粹。
这里，简直就是中国的一个缩影！这块土地太值得解剖，太值得书写，太值得思考了！
我写了。写了一些中短篇，但总觉不够味，于是萌生了写长篇的念头。想写一部有点历史感的长篇，最好能横跨新旧两个时代，以便有所比较，也能写出某些有连续性的东西。
我想到了写土匪！
在旧中国，由于我们那个地方的贫穷和灾难，加上特殊的地理环境，因而成了乱兵、土匪为患的窝巢。南到黄河故道，北到水泊梁山，既有数千乃至上万人的土匪队伍，也有单个打闷棍的蟊贼。而这些土匪，又大多都是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逼上梁山的。在这些人物身上，常常集中反映了旧中国人民的命运和性格。他们常常从灾难开始，铤而走险，打家劫舍，为所欲为，体验着人生的大欢喜，又以悲惨的结局收场，经历了人生的大悲哀。当土匪的，没有几个人落得好下场。不是枪林弹雨中丧命，就是死于法场。
关于这些人的故事，我从小不知听了多少。参加工作队以后，由于数次下农村工作，又接触了几个这类人物。在一个大队，我还直接办过一个老土匪的案子。但这时的他们，在饱经人世沧桑之后，都已老迈，老迈得象活化石一样。他们在回忆往事的时候，雪白的胡须抖动着，枯涩的发黄的眼珠，不时泛着恍惑的光。他们回忆着，述说着。断断续续，不断流出浑浊的泪水。那一副痛苦不堪和胆怯的神情，常常使我产生莫大的同情。这就是当年那些叱咤风云的草莽英雄吗？他们昔日的威风哪里去了？他们曾经舍生忘死去追求的东西，都追求到了吗？这些幸存者解放后的处境和日子怎样？他们如何从自己的切身感受中，看待社会和人生？
他们每一个人都是一部历史，都是一部人生的史诗！
我要写他们！
可是该怎么写呢？很明显，我不能只是写一部土匪传奇，写他们如何打家劫舍，如何说黑话等等。我要写社会的变迁！写人物的命运！写人生！
我苦苦地思索着，作品的“眼”在哪里？主人公的“魂”是什么？我决意要找到一个新的角度。好长时间，我没有找到，只有丰富的传奇故事在脑海里翻转。我陷入素材堆里去了。没想到，后来一次偶然的聊天却帮了我的大忙。
我邻居有位中学教师，她常到我家聊天。有一次，她讲了这么一件真事。我们县有个老同志得了癌症，已是骨瘦如柴，奄奄一息了。儿子不在，老伴已先他去世，家里还有一个待嫁的女儿。一个在床上躺着，一个在旁边站着，父女生离死别，泪眼相望，说不出的悲痛和惨憷。在弥留之际，父亲突然用微弱而哀怜的声音央求女儿：“你……抱抱……我吧？把我……抱起……来……”女儿先是害怕，继而是惊窘，接着失声痛哭了。她理解了父亲，理解了一个行将死去的人最后的要求！女儿弯下身，流着泪，半坐在床沿上，把父亲紧紧地搂在怀里，那枯槁的身体几乎已经没有任何份量。父亲感激地看着女儿，定定的，终于合上了眼皮。他躺在女儿的怀里安详地死去了。
这件事一下子震惊了我！那位老同志的人生道路曾经是顺利的，他的个人生活也是美满的，他有过妻室儿女。可他在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却依然那么渴望爱抚，渴望温情；如果一个人在弓刀锋镝之中苦苦追求了一生，都没有得到，那么，他在临死的时候，该是个什么滋味呢！
我顿开茅塞，心里豁然亮堂了！我找到了一个新的角度！
《刀客和女人》，就写了一个土匪解放前后四十年的人生道路，写了一个人的命运。主人公的结局基本上仍是个悲剧，这是很叫人痛惜的。可这没有办法。这是历史的真实。尽管解放后广大人民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但我们又不能不正视，由于种种原因，我们的社会生活还存在着许多缺憾。回顾这一段历史，从中引出教训，也许对我们的今天和明天会有益处。
但愿我们的人民都能得到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这部长篇小说在写法上，我力求把传奇和某些现代小说技巧结合起来，特别后半部，有许多心理活动的描写。但由于个人水平所限，整个表现手法仍不能叫我满意。
作品共写了三四十个人物。我不愿意按照固有的概念“印制”形象，生活是千姿百态的，人物也应该是有血有肉的。哪怕是一个刽子手，他也应当只能是这一个。另外，我还注意了人物的地域特点。比如作品中不论好人、坏人，几乎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孝顺老人！这是因为这一带也是孔子的家乡，一整套封建伦理观念根深蒂固。不孝就是大逆不道。这个规矩直至今天仍然保留着。当然，已经有了新的内容。
实在说，这部作品只是我在长篇创作上的一次习作和摸索，肯定会有许多缺点、毛病。我诚恳地等待着文学前辈、同行和广大读者的批评，以期能在出版成书时作某些订正修改，使它变得好一些，也为今后的长篇创作积累一些经验。
再一次向《长篇小说》编辑部表示感谢！
1984.11. 30北京小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