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览必读》第六条:登山应徐步缓行。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
越过半山寺,山势变得凶险了。或奇峰,或断涧,或怪石,或一凹野气弥漫的原始松林,全是水淋淋的样子,仿佛一声响亮,豁然从海底冒出一座山来。岩缝斜坡上,生着些暗绿色的蕈菌藓苔,间或有一只蟾蜍伏在那里向人瞪眼。石阶呈暗褐色,陡峭而僵冷,像从天外抛下一挂生铁扶梯,直撞山崖,断裂成一截截残片,歪歪扭扭悬吊在绝壁上。山风过处,似有锒铛之声,听得人头皮发紧。
他沿着这生铁扶梯样的台阶,颤颤地往上爬,每往上一步,都必须把脚高高地提起来,抖抖探探地放下去,一只脚踏稳了,再抬起另一只脚。一路上,他走得缓缓的,口里喘喘的,心里慌慌的。
他没法不慌,黄山太险了。而且,又是平生第一次登山,紧张是可想而知的了。
头晚住温泉旅馆,他就买了一张《游览必读》急急地读起来。《游览必读》有十条,包括不准砍伐树木,不准采挖花草、药材、竹笋,不准猎取飞禽走兽,不准在古迹、岩石、竹木上题字刻画,不准乱丢烟头、乱抛果皮纸屑;还有雷暴雨将要来时,不宜攀登高峰,不要手扶铁索,不要在溪潭中戏游,以防山洪突发,等等。这些规定,皆为保护黄山风景保障游人安全而设,他自视都能做到。不会像时下那些狂妄青年,一路登山,一路损花折木,兴之所至,还敢在某古迹上刻字:王一麻子到此一游。
他当然不会那么做。而且,平日每看到报纸批评这类不文明行为,便跟着愤愤然。他主张不仅要声讨,而且应罚金。为此曾投书报社,可惜没有刊登。一张《游览必读》拿在手中,每读一款,他便击节称好:“噫——!噫——!”平日,对于规章制度、条条款款一类文字,他素有惊人的记忆力。这十款《游览必读》不过二百多字,言简意赅,不到二更天,就能倒背如流了。
他最感兴趣的是第六款:“登山应徐步缓行。走路不看景,看景不走路”。真好!文字好,干净准确;内容更好,短短十七个字,道出登山之要。牢记于心,可保此行万无一失。三更天时,一切准备妥当,又默诵一遍那十七字真言,便安然入睡了。
今晨早起,雾气浓重,三步以外不辨木石。他缩起肩,本有些犹豫,可同来的两个年轻人说:“这才够味儿!”噔噔噔!一溜烟隐入雾海,上山去了。又见许多人影在雾气中晃动,仿佛去赴仙会,全是急不可耐的样子。他不觉情绪为之一振,也尾随上来。寻那两个伙伴时,早没了踪影。慌什么呢?“登山应徐步缓行……”他一路爬,一路唱符念咒一般,嘴里唧唧哝哝。前头人听见了,以为是香客,偶一回首,只顾走了。好在满山大雾,遮住许多凶险,加之台阶尚缓,因此甚觉安全。只是雾色中不时有山洪喧嚣,惊心动魄。但理智告诉他,无妨。夜间一场暴雨,正有山水泻下。水有水道,人有人道,只要不胡乱闯,一直踩住石级走,不会有事。
走到半山寺歇脚喝茶时,突然从哪里钻出一阵怪风,霎时飞砂走石。卖茶老人收拾不及,桌上茶碗已旋落地上:“叭——喳!”全碎了。他赶紧转身掩面。听风声时,已远了。抬头瞅瞅,大雾散尽,游人毕现,全部怪模怪样地笑着摸脸。真个山风如鬼!再看满山竹木,潇洒飘逸,根根可数。仰观主峰,正有几团白云浮住不动,好像大雾刚才一个旱地拔葱先上去了。
自然还得往上走,半山寺算什么呢。他双手掐腰,酸酸的,咬咬牙又上路了。路,一步比一步艰险了。但他记住登山要领,走路不看景,只低头看住脚下的石级,喘嚅嚅,汗淋淋,……三百二十一、三百二十二、三百二十三……七百九十五、七百九十六……为防止走神,他专心致志地数着脚下的石级。石级很粗糙,楞楞角角,坑坑洼洼。坑洼里有一点混浊的水迹,不时有一片竹叶或一枚糖纸粘住。糖纸五彩斑斓,水果糖、酥心糖、巧克力……
他神态那么专注,绝不敢左顾右盼。两旁常有悬崖绝壁,山路狭窄,一脚踩空就会坠入万丈深渊,如果两边都是断涧,就小心翼翼地走在台阶中间。当然,走在中间也安全不到哪去,脚底板离悬崖也不过一脚弓远,迈步错腿不能有半点失误。假使一边是深渊,一边有峭壁,就像壁虎一样贴住山岩,双手紧紧抠住石缝,或者试探抓住一簇灌木,一点点往上挪。他很沮丧,感到自己太笨,笨得狗熊一样。
一个小伙子从后面赶上来,背一个很大的旅行包。在越过他时,打了个招呼,让他别动。然后,一只脚踩住台阶仅剩的一点边沿,另一只脚在悬崖上空划个弧,就稳稳地站到前头了。小伙子回头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躬腰扶着石级,像凝固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似的,真可怜。于是同情地说:“别害怕,越怕越易出危险。这样,直起腰,放开手,只管往上登,保你没事!”他脸色惨白,尴尬地摇摇头,洒落一片汗珠,苦笑着,两只手仍死死地捉住石级。小伙子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只好走了。
他两腿打起颤来,心也慌慌地乱蹦,便头靠峭壁坐下,无意间往下看去。啊——!下面这么深远,这么空旷!好像自己是坐在半天空,离云彩那么近,伸手就能扯下一片来。他曾有过一瞬间的激动和兴奋,没想到自己已经爬了这么高。他甚至有些得意起来。半山寺像鸡窝那么小,人呢?哦,那就是了,像三寸钉,一截截的。在大自然面前,人原来是如此微不足道!一只山鹰在半山腰盘旋,两翅伸得很开,斜着云游,那么飘逸,那么雄健,一圈、二圈、三圈……山倾斜了,天也倾斜了。恶心!他突然感到恶心,感到头晕目眩,若不是抓住近旁一株酸枣,真要一头栽下去,栽下去可能还会好一些。不是说,登高望远,心旷神怡吗?鬼话!屁话!全是文人的昏话!大约正像我这样头重脚轻时想出来的。文人全这德性,越是热昏迷乱,越是喜欢斯文——恶心!一股浊流射及喉管,他疾忙放倒身子,扑在一块石头上吐起来:“呕!呕!呕呕……”眼泪出来了,肠胃在收缩痉挛、翻搅,吐出来的全是黄水,绿水。他静静地卧了一阵,长长喷一口气,臭烘烘的。抹抹嘴角,闭闭眼,再不敢往下看。上当了……上当了。山还有多高,路还有多远呢?
他无力地睁开眼,抬起头,胆战心惊地向上搜索。蓦然,黑黝黝的大山压下来!他惊得肝胆俱裂,大叫一声:“啊——!”又抱头伏下身子。眼黑耳鸣,隆隆作响,巨大的山体摇晃了,崩塌了,乱石纷飞,世界末日到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伴着说笑,嘁嘁喳喳,声音很年轻,很尖刻:“这人,干么硬充好汉?找罪受!……”屁股上不知被碰了一下还是被踢了一脚,他没敢动,像个挨打受气的小媳妇,蜷缩在那里。脚步声远了,他才慢慢抬起头,牛仔裤,花裙子,半截小白腿,白腿上粘着几根草茎,轻轻巧巧上山了。他怅然若失,呆呆望着。忽然想起摸摸头脸,什么都不少,石头没落下来,山也没有崩塌。一脸汗珠子,像刚从水里钻出来。窝囊!他连撸几把,一甩一甩。拧拧身子,浑身都汗透了。他有点儿后悔了,后悔不该来登山。自己大半辈子循规蹈矩,四平八稳,老了老了,干么来冒这个风险?
本来,这趟是出差的,路过这里,同来的两个年轻人非要登山不可,说是机会难得。三说两说,自己心动了。这么大岁数的人,还要依赖别人拿主意,自己的脑袋呢?习惯!这也是习惯吗?好像是吧。这辈子都是这么过来的。光腚的时候,小伙伴们呼啸着往树上爬,掏老鸹窝。自己也要爬,刚抱住树,母亲看见了,疯似地跑来,劈腚一巴掌:“要摔死喽!”扯胳膊拉走了。孩子们邀着去水库洗澡,刚脱下裤子,母亲又追上来,拧住耳朵拖回家:“淹死都是会水的,可不敢下水!”自己吓坏了。这辈子到底没学会爬树,没学会游泳。母亲的预言那么准确。后来,果然一个水性很好的伙伴淹死了。自己却懂得了守规矩的好处,并且一再尝到甜头。从小学到中学,从不调皮捣蛋,老师让站着决不坐下。一天晚自习,几个同学打起架来,他从中劝解时,鼻子竟被打出血来。可巧老师闻迅赶到,把他们全部拉到教室外头罚站。过后,老师因忙一件急事把他们忘了。半夜时,下起雪来,几个打架的同学偷偷溜回宿舍睡了。黎明时分,老师醒来,猝然想起这件事,急忙穿上衣服跑来,却发现他仍一动不动地站在教室外头,已经成了雪人,头发眉毛上挂着冰凌,两脚深深地埋在雪窝里。那里离走廊只有两步远。老师感动得哭了,一把将他搂在怀里。事后,他受到了表扬。听话。
学校像一架庞大的机器,进行着批量生产。而他,作为优质产品,被直接保送进入大学。他仍然是最守规矩的学生。大鸣大放来了,一部分同学变得不安分了,书生意气,激扬文字。他仍然目不斜视,闹闹嚷嚷干什么呢?大学毕业,那些不安分的同学成了右派分子,他却以品学兼优的成绩进了科学院。之后历次运动,包括十年大乱,他都没有卷进去,他不愿去冒任何风险,不愿去搞任何投机,只想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事。社会历经动乱,他的内心却永远是平静的。并不是他一切都看得很清。不是。多数时候,他糊涂着。他不想搞得很清。很多事情不懂比懂得好,淹死都是会水的。他只想不被人注意地、小心地活着。他的一生是洁白的,几十年来没受过任何处分。他为此庆幸。他感激母亲,感激老师,感激领导,感激规矩。规矩是个好东西,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可以说,已走过的人生之路都是平坦的,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满足,几十年都是满足的。他的生活就是由无数个小小的满足组成的,编织的。但他终于感到了不满足。他终于发现,自己一生用那无数小小满足编织的花环,原来是一个大大的〇字。他是搞科研的,却没有出一项科研成果。他只是积存了一肚子资料,他被公认为一部活字典。
他感到了悲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富有智慧的大脑,变成了一部僵死的字典。他深深地惭愧了。这次学术讨论会开了半个月,全是坐在那里听别人宣读论文。本来,这没什么。他一向开会都是听别人宣读论文的,从来不曾动容,但这次却越来越坐不稳,他看出自己带的两个研究生那懊丧的目光。他们仿佛在为自己的老师害羞,也为自己对导师的选择后悔。他从后辈人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的价值。他汗颜了。一声沉雷从灵魂深处隆隆滚来,把几十年生活的信条炸酥了。他忽然生出要冒险的欲望。也许正因为这古怪的念头,才决定要爬黄山的吧?
黄山天下秀。明代徐霞客有诗:“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然而那奇绝的风光,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到的。他一路登山,已经领教了其中的艰险,却还没有感受到一点登山的乐趣,或者说,还没有看到一处胜境。他好像只记得,所谓黄山,也就是徒有虚名,也就是索然无味的石级罢了。
他仰起头,更险的天都峰、莲花峰还在前头。他浑身直打冷战,不知自己能不能爬得上去,更不知那里有没有胜境。
1985.6.于丰县五门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