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7月已经接近尾声,小城里气温逐渐升高,热得树枝上的知鸟聒噪不休地叫。“知了知了”叫得人心烦意乱。我心情烦躁,但是面对母亲和父亲,终于是忍下来。这一年父亲没有生意做,靠着舅舅的关系终于在城里踩三轮车,整日早出晚归。佝偻的背慢慢弯下去,像是一轮收割麦子的镰刀。母亲在舅舅家帮忙看着小店子,给舅舅做饭。小姨的身体不好,对于做家务有心无力。她是经常头疼的人,胃病也很严重,高血压,还有我所不知道的病。母亲经常跟我提起小姨的病情,然后很认真地对我说:“看着吧,蓝素。在学校里要正规吃饭,以后要是得了胃病可伤心了,做胃镜你知道吧?很痛苦的,要把一根长长的管子从鼻子里面穿进身体,插到胃里去,搅乱胃里的食物,然后呕吐出来。”我听着母亲跟我讲的一切恐怖亦或悲苦的事情,总是含笑不语,心里是混乱和害怕的感觉。
我看着母亲枯萎的身子,她的眼睛已经不再明亮,似乎从来就不曾明亮过。头发已经枯黄,断裂,分叉,一根一根往下掉。我自是心疼她的,但是面对她的时候经常表现得冷漠的样子,不加理睬。母亲也似乎知道这一点,但是内心里总会对我失望,因我是不会表达的人。不及弟弟的体贴入微,活泼可爱。
弟弟在广州做事已经一年多,我与他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没有通过一次电话,也不曾书信来往。似乎是不亲近的人,很多时候我都是从母亲嘴里得知弟弟的消息,弟弟亦只向母亲打听我的情况。母亲在我们之间做着传递消息的中介人,让我们姐弟俩得以联络感情,亦或只是一种深厚而残酷的亲情。
我想起弟弟,那个小时候瘦瘦黑黑的活泼可爱调皮的孩子,经常惹我生气。我一向忍耐,但是终究会爆发,于是恨恨地踢他,事后又经常后悔,觉得自己做得太过分,太不知道矜持与忍耐,不懂得控制和把握。当我们稍微长大之后,弟弟突然变得不爱说话,内心开始敏感,沉默而倔强。弟弟初三的时候就辍学不读,因为家里经济困难,他的功课亦没有学好,因为无人看管,自己又没有自制力,于是整天躲在街上打电子游戏,与母亲产生隔阂,无法沟通。有一次,既然离家出走,沿着一条公路往前走,走了半天终于累了后来搭上一辆汽车居然到舅舅家去了。那天母亲很着急,四处寻找他。傍晚的时候,弟弟才打电话告诉她说自己在舅舅家里。这一切都是母亲告诉我的,那年我上高一,在学校里过着封闭式的生活,每两个星期回家一趟,家里的事情我都不太清楚。母亲父亲和弟弟都将一切真相隐瞒,只是为了不影响我学习。
就在那一年,令我郁闷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在夜里我会做奇怪的梦,梦见男孩子。有时候会想念班上一个男孩子,想到很晚的时候睡不着。我记住了班上那个叫连恩的男孩子,皮肤白皙,眼神温柔而干净,脸部轮廓棱角分明,有一种异常尖锐的冷酷。他的理科成绩非常棒,他轻易的拿班上的第一名,而我却要为此付出很多努力。
弟弟没有上学的那段日子,我看见他明显地沉默下去,不与人说话。经常与母亲发生冲突。父亲又是常年不在家的男人,即使回来,也只是隔了两三天就走。我和弟弟永远都不知道他在外面做着什么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我的学习压力很大,弟弟也很苦恼。有时候我放假,他会去接我,在村子的路口,远远地站着,像是一副年代久远的水墨画,模糊而潮湿。晚上睡觉的时候,我会躺在床上看书。弟弟的房间与我的隔着一道墙,透过门缝,我看见里面灯光模糊,发出暧昧昏暗的橘黄色灯光来。当我躺下来睡觉之后,没有过多久,我听见房子里有脚步声,我知道,那是弟弟,这脚步声在我的床边响了一阵之后就消失了,我的心久久不安。
母亲似乎从来不担心我们,可是人的内心里是会有渴望的,即使是一种罪。
后来的某一天晚上,我再次听见这种熟悉的脚步声,在我的床边响起。我的心悬挂着,忐忑不安。突然这个声音消失了,他爬到我的床上来了,钻进了我的被子里。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闭上眼睛感受这一切,黑暗的夜里,我的心恐惧到了极点。他只是拥抱我,我想他只是个渴望爱的孩子,他想靠拥抱来给自己充实和安全的感觉,因他抓不住。我知道这一切,于是我隐忍,装作熟睡的样子。他的手抚摸到我的**时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很小心的抚摸了一遍,然后停下来。往下移,但是在某一个地方又停下来了,那是一块禁地,他知道,于是又往上移。他只是那样轻轻的爱抚,甚至只是慢慢的接触,皮肤和皮肤的温度相互融合,我想他只是在寻找,他曾经或是正在失去的东西,只是这样的方式显得寂寞和颓丧,昏暗无比。在这样的恐惧下,我提心吊胆地“睡”着。不一会儿,他就轻轻地从床上爬起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像这样的夜晚发生过多遍,我只是一味的忍耐,担心,恐惧。白天面对他的时候,他亦如往常一样平和而让人亲近,可是到了晚上,这颗不安的灵魂就会隐隐凌乱,寂寞地挣扎。我知道这一切,于是懂得沉默。只要他不做出过分的事情,我可以原谅。
后来我上高三,这个喜欢“夜间活动”的弟弟就走了,到南方的城市里去打工。我的心里是空落落的感觉,他给我的伤害已经不足挂齿。正是因为贫穷,寂寞和罪恶的种子才会发芽。
与弟弟分别到现在,我们已经一年多未见面。内心里虽有某种渴望,但是偶尔会不知道如何面对,于是冷淡,疏远,但是彼此都深深记得对方。我看着母亲在谈起弟弟时的眼神,那种渴望与思念的成分占据了我内心里最深层的地位。母亲对于弟弟的愧疚,将是我一辈子无法弥补的。我因此欲加苦闷,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我想念沉尘,一冰,甚至那个遥远的像影子一样的阳。
这个小城面积不大,但是人口比较多。父亲在离舅舅家不远的一处农民家里租了一个小房间,用来做饭吃。母亲偶尔会去帮他做顿可口的像样的饭菜。我住在舅舅家里,睡在三楼的那间空房间里。父亲白天踩着三轮车在城里拉客,累到汗流浃背,人被太阳晒成了黑糊糊的样子。戴一顶草帽,破旧的白色衬衣,黑色的粗布裤子,裤脚挽起,用绳子扎起来,以免拉客人的时候搅到轮子里去。脚上是一双墨绿色的球鞋,脏得看不出颜色了。晚上的时候父亲帮忙给小姨原先经营的那家倒闭的酒楼看管房子,以此得到一小笔看管费,并且睡在那里。天很热,没有电扇,甚至没有电用来照明。我和母亲在那间破旧的酒楼的顶楼上铺下棉被,上面盖一张用麻绳编制的席子,每日提着手提灯,摇晃着芭蕉扇,就那样度过很多个晚上。我是不愿意睡在舅舅家里,三楼很闷热,亦没有电扇。跟着母亲和父亲,我心里有塌实的感觉,即使是在没有电灯照明和没有电风扇散热的情况下。
白天我在父亲租的那间破旧的房子里看书,带了《高等数学》和一个笔记本。每天早上我和母亲从酒楼里出来,锁上门,提着空的暖水瓶,步行到这间矮小潮湿的房子里,然后我骑了自行车到菜场去买回一天的菜,煮稀饭。母亲一大早就出去卖豆浆,是她亲自做的豆浆,跟着别的师傅学了一个星期。早上十点左右的时候,母亲会挑着两只很大的木桶,满脸疲倦的回来,喝过稀饭,吃了油条,便又出门去了。我坐在门口的小凳子上看着书,眼见母亲日益衰老的身体,心里苦苦的,很难受。
门口的知了不厌其烦地叫着,杨柳树上的叶子干得似乎要冒烟。我坐在烈日照耀下的屋子里,写着诗歌: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8月在闷热和无聊中度过,随之还有一些想念和愧疚。母亲我看整日在纸上写着什么,就笑着开玩笑说:
“蓝,像这样写下去是不是要当个作家呀?”
我笑而不答,写字对于我来说就跟别人说话一样,只是一种宣泄的方式,试图与人得到沟通。只是我找不到可以沟通的人。
9月份开学,我一身轻松地上路了,母亲在车站嘱咐我,蓝,要好好念书。我点头,说我知道。母亲转身离开车站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开始往外流,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终于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
就这样,我又踏入了新的航程,可是命运等待着我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