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通过讨论,我们比较清楚地认识到说话人所处的社会地位与说话的关系,以及如何看待言语个性化问题。此外,还有应当注意的问题吗?
主:我们前面说过,认清说话人在社会关系中的地位,是用好语言工具的关键,这是就总体原则来说的。此外,也可以分成一些小问题来研讨。
第一,注意称呼。说话是双向的,先开口说话的人总得要给听话人打一声招呼,这是起码的礼貌。最常用的是称呼,如父亲、叔叔、先生、同志、老张、小李、书记、主任等,这都是在社会关系网络中定性的,可以根据实际情况选用。但选用什么,有时可以表现对人是否尊重或者有感情亲疏之分。比如前面所举的鲁迅《故乡》里的闰土,少年的闰土把“我”叫做“迅哥儿”,中年后的闰土却将“我”称作“老爷”,表现了“我”和闰土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鲁迅小说《端午节》描写官僚兼教员的方玄绰对他太太的说话:
⑩“喂,怎么只有两盘?”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晚餐时候,他看着菜蔬说。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鲁迅《呐喊》)
这种称呼反映了旧社会夫妻之间男尊女卑的不平等关系,有鲜明的时代性。如果今天人们见面仍用一个“喂”字称呼,就是失礼、无教养的表现了。
现在,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人与人之间平等相待,人们志同道合地为建设社会主义这个共同目标而奋斗,在改革开放前,人们普遍称呼“同志”。但“同志”多带有一种严肃或生疏的意味,不如称呼“老张”、“老李”更随和亲切。例如:
[11]韩培生对蛤蟆滩居民们的情况也比较熟悉了。下河沿梁生宝互助组的几户人,更把他当做自己里头的一个,再没有人生疏地叫他“韩同志”了。“老韩!老韩!”女人和娃们都这样喊他。他知道:农村群众把党和政府派下来的干部,不管年纪大小、职位高低,统称老张、老李或老王的时候,那里头已经带着了解、亲热和尊敬的混合意味了。
(柳青《创业史》第一部)
[12]“队长,”小王称他做队长,不像平常一样,亲亲热热地叫他老肖或肖祥同志,“我想不通,我们干啥要把韩老六放了?”
(周立波《暴风骤雨》)
我们从以上两例的比较可以看出,称呼职务不如叫同志亲热,叫同志又不如叫老张、老李随和,这说明选用称呼是有讲究的。称呼是对人的身份标志,也是对人的礼貌表现,如果称呼失当,不仅说话不能继续进行,往往还会自取其辱。例如,曹禺《日出》描写大丰银行的秘书李石清对他的经理潘月亭的称呼前后变换情况:当李石清还是潘月亭手下一个穷秘书的时候,他对潘月亭总是卑躬屈膝地称呼“潘经理”,或敬称“您”。后来,他抓着银行“抵押房产”行将破产的把柄,从而要挟得到襄理职务,并为潘经理买股票似将赚大钱的时候,就得意忘形地对潘经理直呼“月亭”,也一改敬称屡用“我跟你说”、“我告诉你”的口气说话。这就形象地表现出李石清前后地位和身份的变化。所以,潘经理辞退他时说了这样一段话:
[13]潘月亭:(由身上取出一个封套)李先生,这是你的薪水清单。
……
潘月亭:(点起雪茄)好,我不陪了。你以后没事可以常到这儿来玩玩,以后你爱称呼我什么就称呼我什么,你叫我月亭也可以;称兄道弟,跟我“你呀我呀”地说话也可以,现在我们是平等了!再见。
(曹禺《日出》)
称呼的变换表明了人际关系的变换,也就是人的社会地位和身份的变换。汉语人称代词的指称也有敬称和通称之别,如“您”和“你”,这都需要注意。汉语第三人称代词“他(她)”在特殊情况下,有时还隐藏着亲昵的含义。例如,《雷雨》描写周繁漪和鲁四凤的一段对话:
[14]周繁漪:你父亲干什么呢?
鲁四凤:不知道。——他说,他问太太的病。
周繁漪:他倒是惦记着我。(停一下)(忽然)他现在还没起来么?
鲁四凤:谁?
周繁漪:(没想到四凤这样问,忙收敛一下)嗯——大少爷。
鲁四凤:我不知道。
周繁漪:(看了他一眼)嗯?
(曹禺《雷雨》)
谈话开头,周繁漪问四凤父亲(鲁贵)干什么?四凤回答时用“他”指代她父亲,这是通常的称代。接着,繁漪由“他”(鲁贵)而联想起“他”(大少爷周萍),转变话题“他现在还没起来么?”听话人四凤不知道所指,接不上话题,故而反问“谁?”繁漪才觉得问话失言,便“忙收敛一下”说“嗯——大少爷。”因为繁漪与大少爷有乱伦关系,并且知道四凤同大少爷也有不正当关系,所以繁漪暗转话题用“他”来指代,这符合繁漪的身份和心理活动。用第三人称“他”来指代“心上人”,更符合汉民族的语用习惯。
再如《暴风骤雨》中的一段话:
[15]郭全海说:“叫杜善人过来,大伙再好好问他。白大嫂子你跟‘她’一起,到西屋去问娘们。”
白大嫂子临走,冲着郭全海低声逗笑说:“你说的‘她’是谁呀?”
经这一问,郭全海满脸发烧,好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似的……白大嫂子拉拉刘桂兰的手,跟她逗乐子,笑说道:“来来,郭团长的‘她’,咱们快上西屋去。”说得刘桂兰满脸通红。
(周立波《暴风骤雨》)
因为郭全海同刘桂兰产生了爱情,他不指名地随口说出了“她”,这个“她”含有特殊亲密的情意,经白大嫂子点破“她”所指代的秘密后,郭全海和刘桂兰都感到很难为情。
第二,把握话题。话题是说话人说话内容的核心问题。说话人和听话人都必须紧紧围绕一个共同话题交谈讨论,说话才能顺利进行下去。如果我说东,你说西,或者中间岔题,说听双方没有一个谈话的中心,交谈就无法继续进行。
曹禺在《北京人》中所描写的江泰就是一个非常典型的说话转移话题的人。当江泰的岳丈被逼得要卖棺材还债的时候,江泰忽然冲出家门,说去借钱还债,直到第二天被警察押送回家。下面是这场对话:
[16]警察:(非常懂事地)对不起,昨儿晚上委曲这位先生在我们派出所——
江泰:你放屁!北京饭店!
警察:(依然非常有礼貌地)派出所!
江泰:(大怒)北京饭店!(指着警察)你们的局长我认识!你看,这是我的家!我的老婆!(莫名其妙地顿时忘记了方才的冲突,得意地)我的岳父曾皓先生!(忽然抬头,笑起来)你看哪!(指屋子)我的房子!(一面笑,望着警察,一面含含胡胡地指着点着,仿佛在引导人家参观)我的桌子!(到自己的卧室门前)我的门!(于是就胡里胡涂走进去,嘴里还在说着)我的——
(曹禺《北京人》)
这原本应该是围绕江泰借钱还债的话题展开,却变成了仿佛引导人家参观他的家的闹剧,南辕北辙,不知所以。
[17]陈白露:乔治,我想求你一件事。
张乔治:说吧。你说话没有不成的。
陈白露:有一个人,想要跟我借三千块钱。
张乔治:哦,哦。
陈白露:Georgy,你能不能设法替我弄三千块钱借给这个人?
张乔治:那……那……就当要……另作别论了。我这个人向来是大方的。不过也要看谁,你的朋友我不能借。不过要是你借这么几个钱花花,那自然不成问题的。
陈白露:(勉强地)好!好!你就当是我向你借的吧。
张乔治:露露要跟我借钱?跟张乔治借钱?
陈白露:嗯,为什么不呢?
张乔治:得了,这我绝对不相信的。No,no!这是我绝对不相信的。(大笑)你真会开玩笑,露露会跟我借钱,而且借这么一点点钱。啊,小露露,你真聪明,真会说笑话,世界上没有再象你这么聪明的人。好了,再见了。(拿起帽子)
(曹禺《日出》)
例[17]是陈白露跟张乔治的对话,话题就是“借钱”。但张乔治圆滑老练,既不说“借钱”,也不说不借,逗得陈白露不愠不火,便溜之大吉,这是另一种转移话题的方式。
[18]李石清……现在您可以放心,我们这一次公债算是买对了……
潘月亭:是……是……是,我听福升说你太太——
李石清:那我知道,我知道。——我跟你说,我们说不定有三十万的赚头……
潘月亭:是的,是的,是你太太催你回去么?
李石清:不要管她,先不管她。我提议,月亭,这次行里这点公债现在我们绝对不卖了……
潘月亭:石清,你知道你的儿子病了么?
李石清:不要紧,不要紧。——我看我们还是买……
潘月亭:石清,你还是先回家看看吧,你知道你儿子病得很重么?
(曹禺《日出》)
例[18]中李石清才当三天襄理就得意忘形,拿他做公债生意赚钱的好消息向大丰银行经理潘月亭献殷勤。可是潘月亭却不接话茬,一再转移话题,让他回家看孩子,言外之意是,你该滚蛋了。这样描写,不露形色地把潘月亭阴险毒辣的心理透彻纸背。
[19]丁务源是哪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无别——的乡亲。他的言语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贯,他会把他所到过的地方的最简单的话,如四川的“啥子”与“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妈啦巴子”……都美好地联结在一处,变成一种独创的“国语”;有时候还加一半个“孤得”,“夜司”,增加一点异国情味。
他老在说话,而且没有说什么。“是呀”,“要得么”,“好”,这些小字眼被他轻妙地插在别人的说话中间,就好像他说了许多话似的。
(《老舍短篇小说选·不成问题的问题》)
例[19]中的丁务源好像“老在说话”,“说了许多话”,但是,他却“没有说什么”,即没有一个核心话题。作家这样描写丁务源的言语个性,巧妙地揭示了他世故圆滑、善于逢迎的丑恶灵魂。
对于转移话题,必须辩证地看待。一般来说,交谈双方希望保持同一话题,共话衷肠。但有时候交谈的一方不想继续就这个话题谈下去,也可以终止或转换话题。我们再举两例古代故事:
[20]孟子谓齐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则冻馁其妻子,则如之何?”
王曰:“弃之。”
曰:“士师不能治士,则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
王顾左右而言他。
(《孟子·梁惠王下》)
[译文]孟子对齐宣王说道:“您有一个臣子把妻室儿女付托朋友照顾,自己游楚国去了。等他回来的时候,他的妻室儿女却在挨饿受冻。对待这样的朋友,应该怎么办呢?”
王说:“和他绝交。”
孟子说:“假若管刑罚的长官不能管理他的下级,那应该怎样办呢?”
王说:“撤掉他!”
孟子说:“假若一个国家里政治管理得不好,那又该怎么办呢?”
齐王回过头来左右张望,把话题扯到别处去了。
例[20]中孟子使用类推法从家事到国事一步步推进,使齐王进入圈套,所以齐王不得不“顾左右而言他”,转移话题。
[21]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庄子·秋水》)
例[21]记载的“濠梁之辩”是千古绝唱的反驳与辩护的典型。庄子(约公元前369—公元前286年)与惠子(约公元前370—公元前310年)是战国时期伟大的思想家,是善辩之士。这里辩论的话题是庄子是否知道“鱼的快乐”。惠子用“您不是鱼,您怎样知道鱼的快乐”来反驳庄子的论题。人和鱼不是同类,按照思维规律,非同类不能类比,惠子的反驳是正确的。然而庄子却转移论题(即偷换话题)说:“您惠施既然知道我已经知道还反问我,而我是在濠梁上知道鱼的快乐的。”庄子把惠施驳难“您怎么知道鱼的快乐”,偷换成“您已经知道我知道还问我”,并进而辩护说,“我在濠梁上知道鱼的快乐的”,可是惠施并不是问他在什么地方知道鱼的快乐的!“濠梁之辩”表面上庄子是胜利者,实际上,他是转移话题,答非所问!
第三,要言行一致。言行一致是我国语言(言语)研究的优良传统。孔夫子教育他的弟子说“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意思是说,不要说空话、大话,说了不能做到。毛泽东提出端正文风,反对党八股,也说的是人的言行要求真务实,反对夸夸其谈、哗众取宠。现在有些干部开会讲话,套话连篇,不着实际,使人厌烦。
[22]李有才说:“章工作员开会,一讲话还不是一大响?误不了!”小顺道:“这一回是选举会,又不是讲话会。”有才道:“知道!不论什么会,他在开头总要讲句‘重要性’啦,‘什么意义及其价值’啦,光他讲讲这些我就回来了!”
(赵树理《李有才板话》)
例[22]说明,很多干部讲套话已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的一大弊病。在时间就是金钱的时代,大家都应该爱惜时间,真抓实干,反对套话。
最可怕的是言行不一,说假话。《孟子》一书中记有一个说假话的事例,至今读起来,都使人感到无地自容。
[23]齐人有一妻一妾而处室者,其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其妻问所与饮食者,则尽富贵也。其妻告其妾曰:“良人出,则必餍酒肉而后反,问其与饮食者,尽富贵也。而未尝有显者来。吾将目间良人之所之也。”
蚤起,施从良人之所之,遍国中无与立谈者,卒之东郭墦间,之祭者,乞其余;不足,又顾而之他——此其为餍足之道也。
其妻归,告其妾,曰:“良人者,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与其妾讪其良人,而相泣于中庭。而良人未之知也,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
由君子观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矣!
(《孟子·离娄章句下》)
[译文]齐国有一个人,家里有一妻一妾。那丈夫每次外出,一定要吃得饱饱的,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他妻子问他一道吃喝的是些什么人,据他说来,完全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物。他妻子便告诉他的妾说:“丈夫外出,一定吃饱喝醉而后回来;问他同些什么人吃喝,那完全是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物,但是,我从来没见过有什么显贵人物到我们家里来,我准备偷偷地看看他究竟到了些什么地方。”
第二天一清早起来,她便尾随在她丈夫后面行走,走遍城中,没有一个人站住同丈夫说话。最后一直走到东郊的墓地,他又走近祭扫坟墓的人那里,讨些残菜剩饭;不够,又东张西望地跑到别处去乞讨了——这便是他吃饱喝醉的办法。
他妻子回到家里,便把这情况告诉他那妾,并且说:“丈夫是我们仰望而终身依靠的人,现在他竟是这样的……”于是她们两人便共同在庭中咒骂着,哭泣着,她丈夫还不知道,高高兴兴地从外面回来,向他的两个女人摆威风。
由君子看来,有些人所用的乞求升官发财的方法,却不使他妻妾引为羞耻而共同哭泣的,是很少的。
这种说假话讨生活的人,家庭必将解体,夫妻必将分离,用此办法去乞求升官发财的人,真是无耻之尤!
说话的语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