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比孤独一人,来到一条小溪旁,河水静静地流淌在芦苇和水草间。
自从他决定离群索居以来,他越来越频繁地跑到这儿。这里很少有路,也几乎没有碰到过他的同伴,而这正是他所希望的。因为现在的他,感觉变得迟钝、沉重,心情变得忧郁、痛苦。在他的内心发生了什么变化,他不知道,也不去想。他只是迷茫地思考今后的日子,觉得整个生活暗淡无望。
他总是久久地站在岸边。河水在这儿缓缓地转个弯,向前流淌,望出去视野很宽。水波涟漪,带来一阵阵清新、青涩的味道,令人忘记忧伤,恢复自信。
班比静静地站着,注视着成群结队的野鸭在河面上嬉戏,相互嘎嘎嘎嘎聊个没完,相处得那么融洽、友好,表现得又是那么认真、聪明。里面有几只母鸭,身边总是围着一群小鸭,他们不时接受妈妈的指导,勤奋学习,孜孜不倦。有时候,其中一只母鸭发出一声警报,小鸭子立刻向四处游开,没有一丝迟疑,像水花一样四溢。他们在水中分头快快滑行,绝不会弄出一点点声响。班比看着眼前这些还不会飞的小家伙钻进密密的芦苇中,他们小心翼翼,不碰动一枝芦苇,以免他摇晃起来,暴露自己。这儿、那边,班比看着这些黑色的小身影慢慢地游弋,没一会儿,他们全都不见了。母鸭“嘎”地一声,眨眼间,他们又都围了上来,像一支舰队迅速集合,又像原先一样开始乐悠悠地四处巡游。班比每次都会为眼前的情景惊叹,太了不起了,简直巧夺天工。
有一次警报后,他问其中一位母亲:“刚才有什么情况?我仔细观察过了,什么也没发现。”
“是没什么情况。”母鸭回答。
又有一次,其中一只小鸭发完警报后,迅速转身,穿过芦苇,游向岸边。他爬上河岸时,刚好班比站在那儿。
于是班比问小鸭子:“这是怎么回事?我没有察觉到什么动静。”
“是没什么动静。”小家伙回答,一边老练地抖抖屁股上的羽毛,仔细地整整翅膀,然后又下到水里。
尽管这样,班比完全相信这些鸭子,他觉得他们要比自己警觉,耳朵更灵,看得更清。只要他站在这儿,原来一直无法消除的紧张总会得到一些释放。
他也喜欢和鸭子们聊聊天,他们谈论的内容,与他以前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完全不同,辽阔的天空和清风,还有远方的旷野和田野上的美味佳肴。
有一次,班比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像一道火红的闪电擦着河岸而去。那是翠鸟,“咝——哩!”他轻轻地哼唱着从他身旁飞过,就像是一个嘤嘤作响的小亮点,一会儿闪烁着蓝色和绿色,一会又发出夺目的红色,他不断变换着色彩飞向远处。班比惊讶极了,希望可以靠近一点,看看这位奇异的陌生朋友。于是,他大声叫他。
“你别白费劲了。”密密的芦苇丛里,一只芦花鸡告诉他。“别白费劲了,他不会答理你的。”
“你在哪儿?”班比朝着四周的芦苇丛问道。
“我在这儿!”芦花鸡咯咯笑着,完全不在他的视野里。“你刚才想和他搭话的那个家伙,总是闷闷不乐的,从不和别人讲话。你叫他也是白费劲。”
“他真漂亮!”班比说。
“可是很差劲!”芦花鸡回答,声音又从另一个地方传来。
“你为什么这么认为?”班比问道。
从完全不同的方向传来芦花鸡的回答:
“他从不关心别人,不关心周围的一切。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从不和别人打招呼,对别人的问候也从不表示感谢。危险来临时,他也不给别人发个警报。反正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和谁说过一句话。”
“这可怜的……”班比说道。
芦花鸡继续往下讲,这时她那快乐的唧唧声又从另一个方向响起:“或许他以为,别人都嫉妒他身上那些颜色吧,所以不愿意给别人仔细打量。”
“可你也不让别人瞧见呀。”班比跟着说了一句。
立刻,芦花鸡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可没什么好看的。”她坦率地说。站在那儿,小巧的身上闪着晶莹的水珠,羽毛朴素又柔滑,她身材窈窕,活泼好动,快活开朗。“嗖”地一下,她又不见了。
“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站在一小块地上不动呢?”她从水里钻出,接着,在另一个方向,她补充说明:
“这么一动不动地待着,又无聊,又危险。”又一次,她的欢笑声从不同的方向传来。“我们得不停地运动!”她快乐地说,“如果我们想平安活着,吃饱肚子,就得不停地运动!”
草茎轻轻发出一阵沙沙声,把班比惊了一跳。他朝四周看看。河堤的斜坡上,一道红色的影子一闪,消失在芦苇丛中,同时,一股热烘烘的臊气钻进了他的鼻孔。那儿,一只狐狸悄悄溜过。
班比刚要抬腿跺脚,大声警告,芦苇已“哗”地被拨到两边,水花噼噼啪啪四处飞溅,紧接着传来鸭子一声绝望的惨叫。班比听见她啪嗒啪嗒连飞带跑的声音,看见她白白的身体在绿色的芦苇中闪动,而现在,只见她拼命扇动翅膀,徒劳地拍打着狐狸的嘴巴两侧,不久,没了动静。接下来,狐狸走出芦苇丛,嘴里叼着鸭子。鸭子耷拉着脖子,翅膀偶尔抽搐一下,狐狸毫不理会。他斜眼看了看班比,目光充满了讥讽,咄咄逼人,然后大摇大摆走进树林。
班比站着,一动不动。
“哗啦啦”,几只老鸭子拍打着翅膀冲上半空,惊慌失措地飞走了。芦花鸡咯咯咯咯发出警报。灌木丛中的山雀“唧唧喳喳”惊叫起来。失去妈妈的小鸭子们在芦苇丛中蹒跚着东躲西藏,轻轻地哭泣。
翠鸟沿着河岸急促地移动。
“求求你!”小鸭子喊道,“请问,你看见我们的妈妈了吗?”
“咝——哩!”翠鸟尖叫着,从他们的身边闪过。“她管我什么事?!”
班比转身走了。他慢慢踱过一片开满了黄花的原野,跑过一片密密的高大的山毛榉林,横穿过一片老榛树林,最后来到了那条深沟边。他在这儿瞎跑乱闯,四处徘徊,希望能遇上老鹿王。自从戈波死后,他已很久没有见到他了。
终于,班比看见了他,远远地迎着他跑了上去。
他俩肩并肩,默默地走了一阵。后来老鹿王问:“那么,他们现在还经常议论他吗?”
班比知道老鹿王所说的“他”是指戈波,他回答:“我不知道……现在我几乎总是独自一人……”他迟疑着,“……但是……我总是忍不住常常想念他。”
“是这样?”老鹿王说,“你现在总是单独一人?”
“是的。”班比特别期待他说些什么,但是老鹿王没有吭气。
他们继续往前走。突然,老鹿王停下脚步。“你没有听到什么动静?”
班比侧耳细听。没有,他什么也没有听到。
“过来!”老鹿王喊了他一声,匆匆往前赶去。班比跟在后面。
老鹿王又停了下来。“你还是什么都没有听到?”
现在班比听到了一些轻微的嘈杂声,不知是怎么回事,好像是树枝被往下扯,然后又弹回去时发出的声音,同时,还有什么东西在地上乱敲乱打。
班比想转身逃跑。
“来!”老鹿王叫了他一声,就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跑去。班比跟在他身边,壮着胆子问:“那儿不危险吗?”
“当然危险!”老鹿王冷峻地回答,“危险很大!”
不久,他们就看到那些树枝不知被什么东西从下面使劲拉扯、猛烈摇动,正一阵又一阵剧烈地颤抖。他们靠上去,发现灌木丛中间有一条小道。
朋友野兔躺在地上,一会儿把自己甩来甩去,手舞足蹈,然后躺着不动,过一会儿又烦躁不安地动个不停,而他每动一下,就有树枝在他的头顶被扯来扯去。
班比发现有条深色的带子,像根植物的卷须从一根树枝上垂下,缠住了野兔的脖子。这时朋友野兔肯定听出有谁靠近,一下子蹿到半空,又重重地落到地面。他企图逃跑,却一头栽进草里,无奈地挣扎着。
“躺着别动!”老鹿王命令他,随即,跑到野兔身边,满怀同情地重复了一遍:“安静些,别怕,是我,朋友野兔!
你现在不要动,安安静静地躺好。”他那和蔼慈祥的声音深深打动了班比的心。
野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老鹿王嘴巴咬住那根长着奇怪卷须的树枝,把他往下拉,然后又灵巧地折了一下,坚硬的蹄子把他牢牢踩在地上,最后,他用鹿角使劲一顶,把树枝拗断了。
他朝野兔俯下身去,“保持安静,即使被弄痛了。”他嘱咐野兔。
他的头扭到一侧,把鹿角中的一枝鹿叉挨近野兔的脖子,紧紧压住他耳朵后面的毛,然后试探了一下,头往下一点。野兔痛得缩成一团。
老鹿王立刻松了回去。“安静!”他命令。“这可关系到你的性命!”说完,他又重新开始。野兔躺着,大口大口直喘粗气。班比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现在,老鹿王的一枝鹿叉又紧压着野兔的毛皮,伸进套索,他膝盖几乎跪在地上,转动着脖子,把鹿角越来越深地钻进套索,终于,套索松动了。
野兔呼吸到了空气,几乎同时,他的恐惧、还有疼痛一下子从心底爆发出来。“哎——哟!”他号啕大哭。
老鹿王停下来。“别出声,”他温和地制止,“别出声!”他的嘴靠着野兔肩膀,一枝角叉搁在他的两只耳朵中间,看上去好像他刺穿了野兔。
“你怎么会这么糊涂,还哭叫,”他责备道,语气可一点都不严厉,“难道你想把狐狸引来?啊?行啦,安静点。”
他继续干活,慢慢地、小心又紧张地拨弄着。突然,套索一下子滑开了,野兔钻了出来,自由了,不过他一时还没缓过神来。他走了一步,又晕乎乎地坐了下来,然后,一蹦一跳离开了,一开始慢吞吞地、怯怯地,接下来,越来越快,最后撒腿狂奔。
班比看着他的背影,“谢都不谢一声!”他惊叫。
“他还神志不清呢。”老鹿王说。
绕成圈的套索就在地上,班比轻轻踢了踢,它当啷当啷直响,把班比吓了一跳。这种叮当声可不属于森林。
“是他?……”班比轻声问道。
老鹿王点点头。
他们俩继续默默地并肩往前走。
“你要注意,”
老鹿王说,“走在路上时,要检查身旁的树枝。你可以把角伸出去,上上下下碰一碰。如果听到这种‘当啷’声响,就要马上向后转。特别是在你蜕角的那段时间,更须加倍注意。我已长久不走鹿道了。”
班比陷入了沉思。
“他不在那儿……”他轻轻地自言自语,非常震惊。
老鹿王回答:“不在……现在他不在森林里。”
“可还是有他!”班比摇了摇头。
老鹿王继续往下说,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气愤:“你们的戈波那时怎么说的……?他没在你们面前唠叨,说他是万能的、仁慈的?……”
班比轻声问道:“难道他不是万能的?”
“他的万能就像他的仁慈一样。”老鹿王愤怒地回答。
班比不太有把握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对戈波……对他,他有过仁慈……”
老鹿王停了下来。“那你相信吗,班比?”他怆然问道,第一次叫着班比的名字。
“我不知道!”班比大声说道,他苦恼极了。“我不明白这一切!”
老鹿王缓缓地说:“我们必须学习生活……保持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