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树下的凌迟
沈从文在湘西大山里当小兵的时候,认识了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山大王——山大王其实就是土匪头子。在早年的湘西,说好听的是到山里当兵,说白了也就是做土匪。土匪在湘西是一种职业,或者说土匪就是被贪污腐败官僚逼上山的良民。湘西的豪绅大家,你循着家族的藤蔓往上捋,必定能找到一个匪窝,大家就有一个大匪窝,小家就有一个小匪窝,否则不可能发家,你靠勤劳发了一点小财,最终也要被土匪抢去。在湘西,一个家族发家从来都是无匪不大,无匪不强,无匪不富——沈从文家是这样,熊希龄家也是如此,陈渠珍是这样,马云飞也是如此——要说马云飞,可能湘西以外的人知者不多,要说《乌龙山剿匪记》中那个钻山豹,很多人会恍然大悟:哦,就是这个家伙啊!
马云飞是湘西王陈渠珍的部下,与贺龙还是拜把子兄弟,只是两人走上不同的道路,他后来成了事实上的湘西山大王。凤凰老人都记得这个马云飞,一个心狠毒辣的血性汉子,据说他有个兄弟马腾甲,后来官至国民党团长,去世后留下一个妻子周妹仔在家守寡。周妹仔很年轻,也很漂亮,常常拿一块布到村街上的小裁缝吴见春那里做旗袍。吴见春手艺好,白白净净,旗袍做得风情万种。一个守寡,一个单身,一个漂亮,一个多情,一来二去这对孤男寡女就生了情。周妹仔要嫁他,认为他比马腾甲还要好。他不肯——不是不肯,而是不敢,马腾甲的弟弟马云飞杀人不眨眼,搞不好把命送掉可划不来。周妹仔请吴见春来家里做衣服,一做就做了一个月。尽管拿做衣服做遮掩,可是谁信呢,一个满面春风,一个面带桃花,一屋子喜气掩不住,镇上人都知道了,马云飞也就知道了,大王的眼里揉不进沙子,就决定将吴见春做掉,不然对不住死去的兄弟。周妹仔得到消息,赶紧连夜打发吴见春逃跑,马云飞没进屋,就守在半路上,堵住了吴见春,一顿毒打,吴见春招供了一切。马云飞拿着供状带着吴见春到马腾甲坟前剥皮祭坟。
那确实是骇人听闻的一幕,可能在湘西也是习以为常的一幕:马云飞带着人马将吴见春押到凤凰县大田乡,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吴见春不明就理,愣愣地望着马云飞。马云飞摸着他白净的脸庞,说:“哎呀,怪不得我弟妹爱死你,你的秀气的样子,不要说女人,男人也爱呀。别怕,我不舍得杀你,只是请你吃顿好饭,马上就放你回家做裁缝。”说着就有人摆上一桌酒席,很丰盛的酒席,马云飞与吴见春一吃一喝,吴见春一杯一杯喝得烂醉如泥瘫倒在地。马云飞笑起来,从从容容将吴见春衣服剥光,亮出一把刀,挑开他眉毛上的皮肉,翻下来将眼睛全部遮住。接着用刀子割下他的双颊与双乳,然后开腹露出肚肠,最后将揭开的皮用钉子钉到树上。被剥皮的小裁缝直到黄昏还没咽气,惨号之声如狼吼虎啸。
杀了吴见春,自然也不会放过周妹仔。当天下午,马云飞押出周妹仔,周妹仔出来一看,只见父亲兄弟一帮人都站在屋内,以为马云飞教训她几句会放了她,正要跪下磕头,马云飞板起脸一声断马云飞活剥吴见春的那棵大树至今仍在
马云飞的苗王府
喝:“大胆的奸妇,你就是磕破双膝,磕断双腿,老子也饶不了你。 ”周妹仔脸色顿时一片苍白,马云飞突然拔出手枪,交到周妹仔小弟手里:“你姐无耻,与野男人私通,留着她一条命,伤风败俗丢人现眼,让你一家一辈子两辈子三辈子背黑锅,你,给我亲手毙了她。 ”周小弟双手拿着枪,浑身颤抖,那把枪似有千斤重,抬也抬不起来。周小弟头上汗水滚滚而下,要哭又不敢哭。而周妹仔早已昏厥在地。马云飞走上前,重重地在周小弟肩头一拍:“打啊,你这个笨蛋!”周小弟突然号啕大哭,眼看着枪就要掉落在地,马云飞一把夺过枪,上前一步,交到周老爹手里,阴阳怪气地说:“你生了这么个女儿,不守妇道,又丢光了家族脸,你应该感到羞耻,小弟年纪尚小,端不了枪,还是其父代命。”周老爹没有接枪,掩面痛哭,突然扑到女儿身边,哭得气涌如山。马云飞大怒,一把拖开周老爹,将枪往周妹仔侄子手里一塞:“这一枪必得你们周家人来打,就是你了,告诉你,你再扭扭捏捏,老子毙了你们一家。”周家侄子脸上一片青灰,他抿了抿嘴,仿佛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上前走了两步,近距离地瞄准了周妹仔,射出子弹。
周家侄子拿着射出子弹的枪呆在那里,枪口飘出淡淡的青烟。马云飞微笑着接过枪,摸了摸温暖的枪口,说:“不错,周家就你胆子大,想跟着我闯江湖,过几天去找我,我收你,还会给你一个官做做,你像我,有种。”然后笑了笑,丢了一屋子哭作一团的周家人,扬长而去。
草垛后面的枪声
1949年 8月,国民党败局已定,湘西的陈渠珍退守到黄丝桥城内,在那短暂时间内,国共两党都派员来黄丝桥争取他。就在他举棋不定之时, 10月 1日,毛泽东在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陈渠珍再不能犹豫,决定起义投诚。
离开凤凰前夕,陈渠珍在沱江上游黑潭江畔豹子洞召见他的老部下马云飞,一来话别,二来通报起义情况,安排善后事宜。陈渠珍说:“我认为人识时务方为俊杰,共产党得人心,从东北一路南下,连蒋介石号称王牌之师都不堪一击,何况你我之类占弹丸之地的草稗之师,哪能挡得住。”马云飞想了想,说:“我从前是这样,现在当然还是这样,听您老的决断。”陈渠珍说:“我俩在凤凰经营半世,现在年事已高,凤凰很穷,我们既然无力把它搞好,也不能把它搞烂,总要让儿孙百姓少遭涂炭才好,以免死后留下骂名。”马云飞说:“您老看现在怎么办?”陈渠珍说:“共产党要搞地主、恶霸和官僚,这几条我俩都有份,跑不掉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到北京找贺龙。”马云飞一听十分赞成:“这主意妙得很,贺云卿早年是我的袍哥,也是您老麾下的团长,当年他带红军长征从湘西借道,我们朝天打枪放他一马,他是个义气人,不会不记得。他们现在都在北京当了大官,见我们穷途末路总要念及旧情。”两人商议的结果,是陈渠珍去北京,让马云飞先守在老家,等他回来处理旧部。
陈渠珍在北京,受到毛泽东的款待,还特地赠送他榨油机、抽水机等几十件农具,鼓励他为开发建设湘西继续努力。贺龙也去下榻饭店看望旧同僚,多年过去乾坤颠倒,陈渠珍见到贺龙时一改心高气傲的常态,拉着贺龙的手直呼他乳名“云卿,云卿”,一时激动得声音颤抖,不知所云。
陈渠珍兴冲冲从北京返回沅陵,得知他在京期间马云飞发动暴乱,暗暗叫苦不迭。原来陈渠珍与马云飞分手后,曾带着另一个心腹到沅陵向解放军投诚,并叫那人带信回凤凰告诉马云飞。不料此人探知人民政府要在苗族头面人物中间发展统战对象,他不想将头一把交椅让给马云飞,而是想自己领头功。回到凤凰,不但未将陈渠珍的信交给马云飞,反而托人放言给马云飞:“陈渠珍决定不回来了。”这时,沅陵专署来信通知马云飞作为苗族代表去北京参加全国少数民族会议,侄子却坚决反对:“要是共产党把你扣压在沅陵,吊起骡子讲价钱,我们倒底去不去救你?我看你还是不要学周文王,坐在牢里吃儿子的肉丸汤为好。”昏了头的马云飞听信了侄子的话,拒绝出席。解放军再次来争取,他推辞说自己戎马一生,豪气已衰,而且早已厌倦了江湖,已经洗手登岸笑谈风月。
苗王陈渠珍守卫的黄丝桥城门,马云飞在此与他相谈何去何从果真如此倒也不错,然而不久情况就陡转直下,《湘西日报》上一篇文章称马云飞为大土匪大恶霸,马家上下再度陷入惊恐不安之中,国民党特务也趁机携电台入湘西策反。此时凤凰县县长仍派人给他送来一封信,进行劝慰,他想去接触一次,儿子却说:“明明是个圈套,你还要送上门去给共产党当人质?你一去,我们就拖队伍上山。”马云飞说:“你们这样做,不是硬把我往死路上逼吗?”
陈渠珍从北京回到凤凰时,马家父子早已拉队伍上山。陈渠珍派人送信上山,马云飞也动了下山之念。儿子将信看了又看,说:“信上的章子盖倒了,肯定是被逼着写的。我们公开上山打了解放军,骑了虎还能下得了背吗?”马云飞长叹一声:“天要灭我,既然如此,死也死在山上吧。 ”
在山上苦撑了几个月,万人搜山让他们无路可遁,藏身的洞口被民兵发现之后,几个保镖架着马云飞从秘道跑出洞。外面漫山遍野全是人,马云飞知道逃不脱,在草垛后面对几个人高马大的保镖说:“你们快跑,我不行了,你们丢下我,自己逃命吧。”几个保镖还在犹豫不决,马云飞突然拔出枪来:“走不走?”保镖们吓得拔腿就跑,马云飞扶着稻草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搜山的人此时已发现了他,正围拢过来。他不慌不忙地用衣袖擦净了枪,然后对准心脏,连开了七枪……
“美固无所不在,凡属造型,用泛神情感去接近,即无不可以见出其精巧处和完整处。生命之最大意义,能用于对自然或人工巧妙完美而倾心,人之所同。”
——沈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