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淡缈。天边的那道白色微弱得宛若不存,一抹浅浅的红黄相间的晕圈飘浮似薄雾,不甘地挣扎在浓浓的墨云下,欲上,却落。只是眼前依然黑暗,雾气弥漫,那一丝丝微薄的光亮根本无法为浓重的黑幕带来些许希望。群山绵延千里,深深重重,愈发加重了黑夜的色彩,浓得抹不开来。时间仿佛已经停滞,这个夜,压着千万顿消灵魂的沉重,宛若再无觉醒见到那抹嫣然霞彩的可能。
若然伸指捂住了眼,一丝凉意涌上心头。远方依稀传来了声响。悠扬的马蹄声踏碎清寂,有人迟迟归来,行行缓缓,离去时追风飒飒的煞气此刻彻底消磨在了四周无尽绵长、湿润冰寒的雾气中。
若然回头,看见满身沾着血迹的弋鸿宣。他的眼眸依然明亮,只是在粲然的清朗中仍存有一**挥不去的寡绝和凶狠。铁盔内的皮肤映着暗沉的天色,苍白得让人心悸。
若然想起身时,弋鸿宣却顿马跃下,走到若然的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若然动不得,他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那战马随他累了一夜,此刻也是疲惫不堪,见它的主人离开后,马儿忙甩了尾巴踢踏跑到溪边,垂头饮水。马都如此,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若然回眸,不放心地伸指按了一下他的手脉,确定心率跳动正常后,这才开口问他战况:“那两千将士呢?”
弋鸿宣闭眼不说话,扬手拿下头盔,俊面上倦色和恹色交错复杂,剑眉紧拧,眉宇间夹着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他这样的默不作声让若然噎了一下。抿抿唇,忍了忍,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出声问他:“剑心呢?她……她没事吧?”
弋鸿宣不语,斜着身子歪倒在大石上,手臂垂落,沾染着斑斑血液的头盔掉在了枯草间。
若然蹙了蹙眉,扯他的衣袖,问道,语气虽带有几分慵懒,却尽显担忧之色:“喂,你没事吧?”
这一次,他倒勾了唇,嘴角现出一抹诡异的笑意。“南宫笑阳虽识破了我让南宫剑心摆的是空城计,可逃走的肃宁王杀红了眼,哪容得她的见死不救!”他懒懒开了口,声音沙哑得不象话。
若然怔了一下,不明白地道:“什么意思?”
弋鸿宣微微掀了眼帘,瞥了一眼若然,略作沉吟后,这才答道:“如你昨夜听祈枫说的,南宫笑阳识破了我让剑心在隘口摆的是空城计,趁我们专注对付肃宁王的时候进攻隘口。落慌而逃的肃宁王也想进隘口,我小小地利用了一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原来这是弋鸿宣的计谋。若然眉尖一动,本能地弯弯唇,心中隐隐地放松了些。
“不过,”弋鸿宣横眼瞅了瞅若然,话锋陡然一转,凉了声继续道,“我本还想着南宫笑阳能顾念姐妹之情,放南宫剑心一马,可这个女人倒还真铁石心肠……”
若然皱眉,心念忽地一闪,忙问:“祈枫昨晚就说笑阳已经破关,那……那剑心……”其实与隆尧王和弋东王两战下来,虽然都以巧计取胜,可毕竟“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京畿军亦伤亡近五千。兵力严重不足,弋鸿宣只派给剑心两千老弱残兵去守住隘口。
“破关是真,但想完全占领整座城却也并未易事。南宫家的女子暗地里各自都学有一个布阵的绝活,南宫剑心的崎玄阵可不是一时三刻就能被破解的。”
若然愣了愣,心中奇怪,本能道:“你怎么连这种机密都知道?”
弋鸿宣迟疑一下,而后摇头,此刻他的眸子完全睁开来,眼底颜色深浅变幻,一抹难辨的谲色慢慢浮现。他凝了眸打量着若然,直看得她神思一紧,脸色开始慌张。
“怎么我就不应该知道?”他仿若不知一切的无辜,笑着问。
若然无言以对,再努力遮掩,却还是抵不住神色间已露出的一恍一失神。别过脸,心中暗自思量:这个男子有着何笑的雄心壮志,又岂会放过这么重要的消息呢?
若然咬了咬唇,心突地一落,猛觉不妙。
弋鸿宣见状,冷笑道:“果然!”
若然心中有愧,垂眸不看他,故作茫然地道:“什么?”
“不知是太子的手段高明,还是你的心机深沉?”
“他——我……”若然着急扭头,想开口为自己开脱,却偏偏找不到借口。弋鸿宣敢这么说必定是发现了什么,而且是十分确定事实的真相就是那样。
弋鸿宣扬了扬眉,好笑地瞅着若然:“怎么就上了他的船?你倒说说看。”
若然垂首,便对他犀利的眼光,心中愈发觉得有愧。
弋鸿宣盯着若然看了一会后,又自闭眼,仰了头,口中低声道:“不过灭了隆尧,救回三哥他们夫妇以及那上万名战士到底也是你的功劳,而且与南宫笑阳的小役中,我军损失不大,你的功是大于过了……”
若然沉默,找不到话来回应他。南宫氏中笑阳最善行军用兵之道,剑心最善刺探消息,可为了帮助太子,笑阳曾经只身一人潜入京畿军大营,一探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军师的真面目。若然不是什么忠义之人,更没有这个义务要为弋鸿宣他们尽忠,在被笑阳拿剑指着脖子时,便提出甘作太子在京畿军中的内应条件以换回自己的一条命。太子与那三王各怀心思,并未将从若然手中得到的消息告知他们;若然与笑阳互通消息的渠道也在弋鸿宣出现后而变得越来越困难,而且她亦懂得轻重,虽然告诉笑阳的都是真的消息,可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怎么讲对自己最有利,她还是分得清楚的。
“你的手怎样了?”弋鸿宣闭着眼睛,漫不经心地问。纵使看不到,他居然也能准确地握住若然受伤的手腕。修长的指尖在那纱巾上轻轻地摸了摸,然后放开。若然抬眼看他,他唇边含笑,静静地,看不出喜怒地轻道:“呵,我倒忘了,你可是让侠医也自愧不如的人呢。”
若然望着他,踌躇一下,开了口,道:“回去吧。”
“嗯。”弋鸿宣轻哼了一声,看似答应,身子却不动弹。眼帘紧紧低垂,俊美的面庞上寐色深深,十分的困顿中带着淡淡的懒散和漠然。
若然想了想,正欲起身去将溪边的马牵来时,侧眸却看到了自他盔甲下露出一丝边缘的藏青色锦书,锦书泛起的光泽熟悉得有些刺眼。
若然犹豫了一会儿,重新坐下,眼睛盯着帛书出神。如果她猜得没错,这锦书是自己最后给笑阳送去的消息,讲的便是弋鸿宣让剑心摆得空城计!
抬眸看了看那人仿佛已入眠的安静睡颜,若然颤微地伸出手,轻轻抽出那卷锦帛。指尖抖了抖,打开帛书,目光在上面匆匆一扫,却听得身旁的人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
若然转身,瞪着他道:“不许笑!”
弋鸿宣抿住唇,笑意浮上眼角,不能自抑。“你可真绝!”他感叹,然后睨眼瞧着若然,揶揄道,“想必南宫笑阳现在恨不得要了你的命吧?”笑着说,然后垂下眸,脑子里想起锦书中只提隘口只有两千士兵,却只字不提她设计的新式武器——火箭,更没提他们昨晚的整个计划,弋鸿宣唇角不禁高高上扬。
若然瞪眼瞧着弋鸿宣,无可奈何。
眼见她无语反驳,弋鸿宣更是浅笑吟吟。若然的脸本是黑得难看,但瞧他如此肆意愉快的模样,渐渐地,倒也放柔了脸色,嘴角轻轻勾起,面上微笑似三月春光的和煦明媚。
像老朋友似的,弋鸿宣用胳膊碰碰若然,道:“你骗过了太子手中的第一谋士呢!到底还是没有背叛我……”
若然微微一哼,眸色浅浅不露锋芒:“我只是一个在乱世中寻求生存的人,不会忠于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若硬要说是忠诚,那只是因为没有足够的背叛筹码……”
弋鸿宣重重一哼,身子侧了侧,不看若然。
若然扯开一抹残忍的笑,望着他,好心提醒道:“我在信中未提剑心的崎玄阵是因为我不知道,未提火箭是因为……因为我并不知道你在短短的几天内就能生产出那么多,并且投放入战场。”
在冷冷的分析,残忍的事实下,弋鸿宣的俊面终于寒了下来,这次他哼也懒得哼,伸手夺过若然手里的锦书,狠狠揉成了一团。
若然靠过去,好奇地望着他:“我跟你说过我不识字,你又如何肯定这锦书是我写的?”
弋鸿宣皱了一下眉,低眸看若然,神色微微放松了些,道:“她撤兵前给我这封锦书说是出自你的手笔,起先我以为这只是她使的离间之计,希望借我之手杀了你;可凭她的心智,真要栽赃嫁祸,也不会用这么一个立不脚的证据,我便猜测这是真的,刚才只是诈了诈你,你却不打自招了。”
若然懊恼地摇摇头。
“其实从京畿军出发后不久,太子所做的一举一动明显处处压制着我们,我便猜测是军中出了奸细,并且职位不低,至少能触到一些布局计划。我最早怀疑的就是你,可三哥却不信。”
若然震惊,听了弋鸿宣的话心中骤然一涩,喃喃道:“为什么不信我?”
弋鸿宣目光微微一动,柔声问道:“知道为什么吗?”
若然无奈地摇摇头。
“一来三哥手下的将领中没几个能人,根本不可能把时局分析得那么透彻,更要简洁明了地向太子解释清楚;二来……你没有忠于我的理由。”弋鸿宣轻笑,静睿的眸间有光泽流转。
这个人啊,仿佛世上真的没有事能逃得过他的眼睛和心思。若然叹气,摇摇头:“并不是因为这些你才怀疑我的,而是你根本没有相信过我,或者说你从不相信任何人。”
弋鸿宣看了看若然,也不再言语,只伸指揉揉额角。沉默半响后,他突地起身朝溪边走去:“既是如此,那走吧。”
若然随手拾起他掉落在地的头盔,忙站起来,默默跟在他身后,却又忍不住道:“为什么不处决我?历史上没有人会放过叛徒。”
一马嘶鸣,长烟扬洒平野,这便是弋鸿宣的回答。
天阴阴,墨云翻滚。可是眼前的亮光却在一点一滴地积聚,若然挥了手指,捕捉到一丝明堂晃动的疏疏光影。马巅得厉害,情不自禁地从后头环住弋鸿宣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任由耳边的风呼啸而过……
八月十七,肃宁王败于岢岚里谷,五万士兵,被杀一万,投降三万五,他自带领五千残兵突出重围。因来时的路已被弋晟宣切断,肃宁王只得转投与太子汇合的必经之路——隘口。却在碰到正在围攻隘口的太子部队。
本来肃宁王夜袭岢岚里谷一事并未向太子禀报,可太子不知从哪儿得来消息,便命笑阳领兵三万,表面上是为了拿下隘口,实则是希望趁肃宁王牵制住弋晟宣之际,突袭京畿大营。所以肃宁王开始时并未在隘口见到笑阳,因为那时的南宫笑阳正在领兵偷袭早已空无一人的京畿军大营。肃宁王被弋鸿宣杀红了眼,见太子在隘口的部队也区区几千人而已,心中更是恐慌,哪顾得了那么多,夺路便往隘口冲,希望能攻下这座城为自己找得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
笑阳不在,这只四千人的军队的将领,素知肃宁王与太子并不亲厚,哪容得自己攻了一半,眼见着就快攻下的隘口被中途杀出的肃宁王夺去!两军心思而异,倒在隘口的城门口内讧起来。
随后弋鸿宣率领的两千轻骑兵亦赶到了隘口。由于隘口是山林地区,弋鸿宣让几百士兵在马尾上系上树枝,在林间穿梭跑动,远远看来让人以为至少有不下万的兵马。肃宁王与笑阳手下的那位将领见追兵如此阵势也慌了神,倒是团结在了一起。可两厢部队都想进城去避敌,奈何城门口的树林中摆的是为题心的崎玄阵,他们一时半会儿根本突破不了。
敌人又急又恼这正合了弋鸿宣的意。他又命人假装是笑阳手下的报信官,入城告诉那个将领说南宫笑阳中伏,急让他率所部去救。早已慌了神的将领哪来顾得认不认得这个报信官(即便他提出疑议,弋鸿宣也告诉报信人旦说南宫笑阳后下死得杀不多了,才命了自己这个无名小卒来求救),又闻笑阳两万五千人的大军也几乎全军覆没,心中更是没了主意。
倒是肃宁王见过世面,面对这种形势,却见弋鸿宣只是牢牢地把住隘口的出口,并未强攻城,一来以为他是兵多,信心实足;二来也暗自揣测他意在招降,于是命人送去了投降书。其实肃宁王不是没考量的人,他看准现在总的时局仍是京畿军不利,如果自己愿意投降,想来对方也是求之不得,才行此计的。
弋鸿宣也并不直接表态,只回信说是希望看到肃宁王的“诚意”。于是便有了后来的肃宁王献出南宫笑阳手下将领的首级,出城纳降的事情!想他们九千兵马,竟被弋鸿宣区区的两千兵力吓得投了降,当真有些可笑。
待一切已成定局,在京畿军大营扑了个空的笑阳赶回隘口时却见坐城门口死一般寂静,城墙上高高悬挂的是她手下的头颅,又见弋鸿宣独自骑马伫于大开的城门口,却不见一兵一卒。行事谨慎的笑阳不敢冒险攻城,又恐弋晟宣的大部队压来,只好放弃了埃口,打道回府。
聪明如笑阳,此时当然想到了若然并未在信中告诉自己事情的所有真相,便一不做,二不休,打算借弋鸿宣之手杀了若然。当然后来若然安好地活在世上,却真是大大地出乎了她的意料。
若然一时也想不通弋鸿宣没有告知别人自己是叛徒的原因,不过她在心里却对用兵如神的弋鸿宣更加佩服。他的行动,看似步步惊险,实则件件都有其发生的必然性,这让人不得不佩服他的算计本事。如果说若然能步步为营,那他早在下这一粒的时候就已经安排好了后面几十步的动作。与他为敌,实在不明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