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六月后,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夜里睡觉仅单靠一条薄被就够了。白天温热的天气让人有些昏昏欲睡,梓瞳也就不天天窝在书房里,经常在琼荟楼的花园里坐坐逛逛,偶尔也会和季馨一起去月畅园走走。
这日梓瞳刚从畅月园回来,反常地在院子里见到了小福子。多少有些吃惊,平时这会儿他都在厨房那边忙活,很少到前头来。小福子傻傻站着似乎是在想事情,根本没发现梓瞳回来了。等她走到跟前了才被吓得回过神,急急问安。
梓瞳看着小福子的表情,不见了以往的沉稳,反倒是心事重重,也就留了个心眼。回房找了慕吟来,她听完也是紧紧眉头,低声说等打探清楚了就来回梓瞳。
第二日中午慕吟笑着来回话了,说是都解决好了。
原来是小福子的家里有了些变故。小福子是京城人,家里还有一个备受父母喜爱的哥哥。小时候家里穷,哥哥又生了重病,为了医药费父母把小福子送进了宫里。前几天父母在一场事故里双双过世,没有钱下葬,哥哥在宫门口托人给小福子传了口信说能不能筹些银子出来。小福子之前一直在承和宫默默无闻做个小太监,没有多少赏钱,这些年的月钱也都送回了家,梓瞳之前分的那些赏钱也早就在当月就送出了宫,一点积蓄都没有,又不知道问谁借所以才犯愁。
这些都是慕吟从传话的太监那里打听来的,她知道梓瞳对宫里人客气,因此做了主,出了银子让那太监给送出宫去。小福子还不清楚。
梓瞳点了点头,这样的处理正合适。自己不想看到自己身边的人苦着一张脸,这点小忙还是帮得上的。
三天之后,小福子来给梓瞳磕了头,说是一领了月钱就找传话的太监带出去,不想听说慕吟已经送了钱了。梓瞳让小福子起来,又问了几句他家里的事情,小福子低着头仔仔细细答了,梓瞳也就让他出去了。
转头看到慕吟笑眯眯地看着梓瞳,梓瞳也笑了,问道:“姑姑怎么了?”
“小福子这人闷声不响的,小主当初怎么会挑上他?”
被慕吟一问,梓瞳也愣了一下,回忆道:“我那时就想挑个稳妥的人。小福子虽然不像别人那样活络,看起来却是很沉稳。他的眼睛很亮,一看就是聪明人,当时还特地站在第二个,那个位子一般是最不会被注意到的。我猜想他原本应该是不想跟着哪个宫妃,就像在庆和宫待一辈子的,却被我点名要来了。姑姑觉得呢?”
“这几个月我就在观察他,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做事踏实不浮躁。聪明是聪明,就是还不够老练,好好培养是个能用的上的。而且最重要的是忠心,这个小福子,不会是个三心二意的人。”
挑的人能得到慕吟的认同,梓瞳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正说着,小方子来报,说德和公公来了。
梓瞳心里一动,德和是弋鸿宣身边的公公,怎么会突然来了?
德和公公进门就向梓瞳行一礼,道:“皇上请陆美人过去赏心阁,陆美人赶紧准备准备,可别让皇上等久了。”
梓瞳惊了一下,请德顺公公在厅中等会,自己回房换身衣服。
碧儿也进来给梓瞳帮忙,慕吟站在一边,跟梓瞳一样有些吃惊。皇上一个多月没露面,突然就召梓瞳过去,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还是仅仅的心血来潮?
“姑姑,赏心阁在什么地方?”梓瞳琢磨不透弋鸿宣的打算,心里多少有些忐忑。
慕吟的表情很复杂,想了会才说:“是在畅月园里。”
梓瞳听了也极为不解,畅月园自己逛了很多次,怎么都没注意到有这么一个地方。慕吟又接着跟梓瞳说了那个赏心阁,听完之后梓瞳不禁瞪大了眼睛。
赏心阁在畅月园的东南角,虽在后宫之中,却更靠近前朝。弋鸿宣登基之后,极少留宿后妃处,除了住在前朝的日子,别的时候都是夜宿赏心阁的。把赏心阁说成是他的另一处寝宫也不为过。
弋鸿宣不到琼荟楼来,或者是招梓瞳去别的什么地方,反而是招她去赏心阁这么一个特殊的地点,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梓瞳心情极为复杂,已经没有心思估计别的嫔妃们得到消息后会有什么反应,光是考虑弋鸿宣的算盘就让人脑子转不过来了。慕吟见她如此,安慰似的拍了拍梓瞳的肩。
梓瞳叹了一口气,努力打起精神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这两个月宠极了苏瞳媛,怕是该有些别的行动了。
碧儿特别不解地看着梓瞳,趁着慕吟走开些,小声对她道:“小姐你在怕什么呀,都是皇上的人了有什么好怕的。”
梓瞳刷地一下红了脸,她和慕吟决定谁都不说,就怕他们漏了嘴,碧儿并不知道她们作假的事,以为皇上已经临幸了梓瞳。瞪了碧儿一眼,才小声喝道:“越来越没规矩了,小丫头说这样的话也不害臊。”
碧儿嘻嘻笑了:“就知道小姐脸皮薄。”
梓瞳心里虚,不想跟她贫,让她看好宫里的人,便带着慕吟去了赏心阁。德顺公公在前面带路,梓瞳在后头跟着,畅月园她还算熟悉,但走着走着就发现他们越走越偏了。这一带只有小道,她从没有来过这里,许是这种陌生感让梓瞳紧张起来。
再走上一会,赏心阁到了。赏心阁同遥辰阁一样,主楼都是建在水上的,只是赏心阁的湖水小一些。进了门,院子里满是树木花草,在树荫里,有几间小房,往水边走,则是两层高的主楼。整个布局面积不大却很漂亮。
梓瞳顺着楼梯拾级而上,木质的楼梯踩起来吱嘎吱嘎地响,就如同她的心情一样。
德和公公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门口停下,朝里面道:“皇上,陆美人来了。”
过了一会,里头才有了回答,说:“让她进来。”
德和公公替梓瞳开了门,相瞳看了一眼站在楼下的慕吟,抬脚迈进门去。弋鸿宣正坐在软榻上,手边还有一份书卷,正抬着头,笑着看着梓瞳。
明明一个多月没有见了,那如清水一般安定人心的淡淡笑容却让梓瞳觉得无比熟悉,盈盈一拜,道:“臣妾给皇上请安。”
梓瞳弯膝下拜,以为弋鸿宣会直接让自己起来,可没听到他出声。疑惑地抬头,才发现他已经从榻上下来。
弋鸿宣不紧不慢地走到梓瞳身边,伸手将她扶了起来,又顺势将手环到了梓瞳的腰上:“没有别人的时候就不用这么多礼了。”
梓瞳身子僵了僵,如此暧昧的姿态多少有些不习惯,虽然以前与他还有更暧昧的行为,可如今两人是仇人,还如此……真让人心里不太舒服。
弋鸿宣拉梓瞳在榻上一起坐下,梓瞳这才注意到,矮几上已经准备了棋盘和棋盒。
“皇上可是想下棋?”梓瞳一边试着稍稍拉开他们之前的距离,一边问道。
弋鸿宣对梓瞳的逃离并没有太在意,答道:“是啊。”
此时德顺公公在外头敲了门,皇上才放开梓瞳,坐到榻子的另一边去。德顺公公端着茶壶和吃食进来,放下后就按着吩咐,到楼下候着没事不要进来。
梓瞳不会不记得,若遥曾讲过弋鸿宣与她的第一次谈话也是在棋盘上进行的,而这棋局的进行便是将来动作的安排。于是道:“可臣妾不太会下棋。”
“玩玩又何妨?”既然弋鸿宣都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梓瞳若是再推就不该了。
意料之中,棋局之上,弋鸿宣一直在同梓瞳说话,问了很多家里的事情,在宫里的生活以及喜好和习惯。梓瞳小心翼翼地答着,就担心会说错话,尤其是家里的情况,她答得很慢,装作努力回忆弋南生活的一点一滴的样子,又要兼顾棋局,多少是有些狼狈。
让人不解的是弋鸿宣此次倒没有直拉去打探梓瞳的归属意向。只是梓瞳本就棋力有限,心思又不在棋上,只好中盘投子认输。
弋鸿宣笑眯眯地看着梓瞳,道:“棋艺真的不好呢。”
虽然是实话,可被这么调笑一般地说出来,还是红了脸:“臣妾回过皇上的,对棋只是略懂规则。”
“我也说了,只是玩玩而已。”弋鸿宣刚说完,就伸手隔着矮几在梓瞳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梓瞳完全没有预想到他会来这么一下,几乎从榻上跳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之人,如此亲昵的小动作他做得那么理所当然。是了,她是他的妃子,他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只是梓瞳真的被惊吓倒了,愣愣地看着他。
梓瞳知道这一切都是反常的,今天的弋鸿宣非常反常,隐隐约约觉得,他在计划着什么,而自己又恰巧正是计划中的一枚棋子。或许想要做下棋的人,就首先要做棋子吧!
梓瞳凝视着弋鸿宣的眼睛,想从里面挖掘点什么出来。他也不躲,深情地回望过来。梓瞳微微眯起眼睛,表面看起来这是眼神的痴痴纠缠,但其实他们都明白,不过是一场较劲。
“噗嗤”一下,弋鸿宣笑出了声,“还是和那晚那个敢和我谈条件的小丫头一样,大胆!”
梓瞳暗道不好,竟被他引出了好胜之心,笑容僵了下,继而笑得更深了:“皇上要我入局,我没有些胆量,怕还合不了皇上的意呢!”
这个时候再躲已经无用,就好像是要把乌龟从壳中引出来一般,只要出来过一次,再缩回去也于事无补了,因为对手知道,有一次就有第二次,他绝对不会放弃了。更何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要拿我当棋子,再逃也逃不出他的棋盘。如此,倒不如与他来个对奕,孰胜孰负还未知呢!
弋鸿宣似乎是对战局很满意,独自整起了棋盘上的棋。等他收拾完了,已经快到晚膳时间了。他有意留梓瞳一块吃,让御膳房的多加了几道菜,却挥退了所有人,不要人在边上伺候布菜。
“有他们在,连我吃饭都要规规矩矩的,我们自个吃自在些。”这话虽是假的,但梓瞳也明白了皇上让自己来赏心阁的原由。这里是双层建筑,只要屋里没人,又有心腹守在楼下,想要知道屋里的人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是很困难的。
因此梓瞳也不想再作沉稳姿态,搞明白弋鸿宣的目的才是真的。
一顿饭食不知味,真是暴殄天物。弋鸿宣吃得极其随意,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之前说的想自在些。等他放下了碗筷,也不叫人来撤,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梓瞳身上。
“我之前送你的那些东西都没见你戴上,怎么,不喜欢?”
“很好看很金贵,但不是臣妾这个品级该戴的,怎么好戴出来。”
“你倒是小心。”皇上又将目光移到了梓瞳的手腕,“白玉镯子呢,那个你能带的。”
“镯子放在盒子里,怕不小心摔了。”梓瞳暗暗咬牙,继续说,“皇上让臣妾多休息,休息的时候带着镯子不舒服,别人看着也不舒服。”
那白玉镯子虽然对了梓瞳的品级,却是极好的用料和做工,眼尖的一看就明白是弋鸿宣赐的。梓瞳若带着那镯子四处走,不单单是碍了其他嫔妃的眼,更是“辜负”了弋鸿宣让自己休息的“心意”。
弋鸿宣细长的眼睛眯了起来,盯了梓瞳一会,又道:“说你聪明伶俐倒是一点也不假,又有慕吟在身边指点,不夸你都不行。”
梓瞳被弋鸿宣这一席话说得心里发毛,不想他突然挨近了身子:“如果我说,我改主意了呢?”
脑海中警报大作,来不及等梓瞳反应,弋鸿宣握住她的手腕。就是这紧紧一握,让梓瞳脑海中的一根弦绷断了。不能思考,不能反应,本能一般地用另一只手推了出去。弋鸿宣似乎也没预料到,险些被梓瞳推翻在地。梓瞳顾不得他,只知道自己浑身不停地颤抖,停不下来!
蜷缩起身子死死抱住脑袋,梓瞳想哭想大叫。曾经以为自己已经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但等到相似的一幕出现之时,她发现,阴影依旧在。那些死去的人,在死前都曾这样紧紧得抓着梓瞳的手,抱琴、蔚舒萌、凌君涵……
梓瞳恍恍惚惚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明黄色身影,一阵刺痛。就是眼前这个人,害自己失去了她们的!
弋鸿宣伸手抱住了梓瞳,如同安慰一个孩童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背,试图渐渐平复了梓瞳的情绪。
梓瞳本想推开他,可不知怎么的,他的怀抱就是有一种让人留恋的魔力,一旦拥有,便不想再失去。
弋鸿宣并没有问梓瞳究竟是怎么了,只是说:“原本想留你的,可好像是太急进,吓到你了。我让德和送你回去。”
梓瞳点点头,已经是必须明白该去做什么的时候了。是该花时间好好想想“重出江湖”了。
回到延清宫,慕吟一见到梓瞳就愣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梓瞳拉她密谈,问她为何如此。
慕吟只说:“小主的眼神,和原先不一样了。”
梓瞳苦苦笑了:“姑姑,不是我愿意这样。皇上想用我布局,我若不能做一颗活子,就只能被他所弃。成了他的弃子,我自己,我宫里的人,我的家人,也就都完蛋了。他利用我对付想对付的人,我利用他活下去,虽是活得困难,但好歹是一条活路。”
“唉……”慕吟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小主终于还是想明白了。在这宫里,平安不是躲出来的,是争出来的。”
看到慕吟无奈又满意的眼神,梓瞳暗暗发笑,一切进展顺利!
那晚深夜弋鸿宣离了姜菲湘,来到梓瞳的房中,与其说想要要查查她,还不如说是被她的眼神吸引了,因为查她只要用暗卫就行了,而看懂她却要用自己的心。梓瞳的眼神与若然的太像了,像到弋鸿宣都要以为若然没死了。若不是那日若然的遗体从边关运回来时自己不死心,开棺查了她身上的胎记,弋鸿宣几乎就被梓瞳给骗了。她以为她唱了一首《棋子》,就可以勾起自己对她的怜惜,甚至让自己错以为她就是若然!那她错了!她这样做,非但不能勾起自己的怜惜之情,反倒是缩小了自己猜测与她合作的那个人的范围。这世上知道若然在自己心中的地位的人怕是不多吧?不过她倒是聪明,懂得借同自己谈条件。想要在这后宫坐山观虎斗,怕是没那么容易!她以为仅凭她口头的一句效忠自己,就可以骗得一时的安稳吗?那他们陆家这个算盘打错了。慕容一族的生意越做越大,不用他们陆家做急先锋去对抗慕容氏,如何能遏制得了他们呢?何况你陆家在弋南盐场上也不是省油的灯!
哼哼,那边梓瞳庆幸算计成功,这边弋鸿宣自以为慢慢掌握了梓瞳的意图,到底鹿死谁手呢?到底谁布的局更深呢?谁在谁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