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席位,也不顾和凌君涵说话,蔚舒樱一个人坐在一旁垂头生了半天闷气。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微笑着再抬起头时,却发现殿间气氛的不对。
歌舞已散,鼓乐声歇,环绕在席的美妆宫女皆退至了殿侧,一个个噤声瑟瑟的模样。而席间诸人也大都低下了头,闲谈笑语一时消无。
一门心思只顾思考其中百转千回关系的若然也并未注意到这一变化。只得转眸看看弋鸿宣,却见他依旧神情自在地饮着酒,脸上的笑容愈发地看似漫不经心。只是他越是如此不在意的模样,越是说明他此时脑中盘旋思索的问题之多。
果不然,不过一瞬的功夫,他突地止杯唇边,眸间一暗,轻轻地摇了摇头。
见他如此举动,若然心里只能是更加地糊涂,然而殿间安寂地落针可闻,此刻并不是开口问话的时候。若然移开视线,把目光投向了负手立于正殿、威慑全场的人。
使节首领古铜色的脸看上去不像盛怒之下的样子,反而在他粗犷的脸上还隐含着三分笑意。倒是坐他对面的萧太后,不知为何而寒了眸,冷了脸,看向殿间一人时,神色相当不满。
她看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云端。
诺大的离明殿内今夜摆席上千,满满在座的宾客中,他是唯一站着的一个。
一人独立,实在是扎眼而又突兀。尤其是,那人脸上还带着嗤然挑衅、毫不以为然的笑意。
若然愣了愣,悄然失笑:早知道北朔新皇是个既罔顾礼法而又有鸿图大志的人,战场上的他是个横行无忌难遇敌手、当之无愧的英杰,想不到在朝堂上也是这样一个凛然的人。正如眼前。这在他国宫廷以一人“单挑”数千人的勇气,放眼天下,也唯有他能做得出。
若然正自觉得好笑时,云端接下去开口说的一句话却让她脸上笑意一僵:“云某替我国国主向陛下讨娶画中这位女子,不知陛下什么难处?难道泱泱弋阳,找个人都这么困难?”说着云端还将手中的画在殿中央转了一圈,最后正好落在若然这个方向面前。
画中人不是别人,正是凌君涵的新婚妻子——蔚舒樱!众人皆是一愣,虽说画中的人画得颇有些男子风范,可蔚相大人的女儿活生生坐在那儿就是最好的证明。
若然了然地笑笑,果然如方才他们谈话中所讲,云端是与蔚舒樱在梨曦阁相识的,而那日她是男装打扮。如此一来,若然愈发肯定了云端的皇帝身份。
端木的话柔中带针,刺的不是舒樱,却也让她听得惊出一声冷汗。闹了半天,那家伙竟是为了他的国主来求亲来了?!只是怎么就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牵扯到自己身上来了?自己与那北朔国王又不认识?一连串问题集上心头,蔚舒樱实在想不透。
若然亦拧了眉,抬眸去看弋鸿宣此事反应。只见他勾唇一笑,眸子瞥向若然时,神色间略微有些无奈。若然本最应该看的是凌君涵,可此时她却有些怕遇上他的目光了。
却听得端木突地大笑不已,朗声道:“众位请别见怪。我皇是真心仰慕这位小姐的才情,愿意娶她为后,一方面显出我皇对她的看重,另一方面也是我朝与贵朝结百年之好的开始……我北朔的公主嫁你弋阳的皇帝为妃,你弋阳的女子嫁我北朔的皇为后,这岂不是千古佳话?”
这一段话看似张驰有度,有理有据,但这闻所未闻的对比却听得若然好气又好笑。弋鸿宣为何娶凤纭,内里原因她虽不知晓,出于真心也好,或是政治目的也罢;但这端木早就知道蔚舒樱是凌君涵的妻子,却还做出这等事来,如何能成千古佳话?
若然终于斜眸看了看隔着蔚舒樱坐着的凌君涵,不禁暗暗心忧。现在看来,今夜的宫宴注定不能平静了。
凌君涵的面色清冷如素,睨眼看向端木时,目中寒芒微动。蔚舒樱始终都是他的死穴,岂能容人当众这样提及,尤其是端木这样的论调。
“放肆!”萧太后厉声一喝,唬得那些悄悄抬头观望殿间形势的宾客们又赶紧低下头去。倒不是萧太后现在与蔚相有好多,只是事涉国体,家庭间的小恩怨就暂且放到一边吧。
端木不回嘴,只低眸望着凌君涵笑,口中道:“君王之言,一诺九鼎。如若皇帝陛下能说方才答应在下的那句‘但凭你定夺’有误,在下便也不再追究。”
他这么一说,殿里有些胆子稍微大一点的,又开始忍不住拿眼偷偷地瞥向弋鸿宣。他们显然不是若然,都听到了刚才弋鸿宣答应端木由他从皇室贵族中自选一女,嫁去北朔那一番话。
听了萧潋晨讲刚才的情景,若然忍不住侧眸瞥了瞥凌君涵,想看看与他到底会做出何种反应。却只见他弯唇笑着,目光清朗,声色不动中自是沉稳而又从容。良久,凌君涵起立,缓缓道:“敢问王使可知道这画中女子的身份,我等寻起来也方便些。”
蔚舒樱蹙了眉,心中暗想:他这是做甚,难道还真想将自己嫁出去?
“这……”端木倒不想会有人如此大胆地一问,坦白说这个问题是不能点破的,一但摊到台面上来说,那什么都不成立了。不过到底是北朔的王,经历过风风雨雨,转眼间神色已恢复如常,道:“不知在坐的众人可认识画中人?请为在下指点一二。”
“那不是蔚二小姐吗?”座下到底是有少根筋的人,忍不住脱口而出道,好在他不算太笨,喊得不算太响,众人皆顺势当做没听到。
只是端木似乎不想放过这绝好的机会,拿到把柄道:“什么?蔚小姐?”
“什么?王使一定认错人了吧?蔚相的女儿一个正是我朝皇后,一个是凌某人的妻子。恐怕没有第三人来嫁去你北朔了。”突地响起凌君涵清和的低语,语音淡而哑,但威仪凛凛,震得若然也恍回了神。
抬头望去,只见端木不知何时已往前踱了几步,正与凌君涵对峙着,深湛的目光似夜揉碎眸中。
“可画中人确实与蔚二小姐相像得很!”端木倒也不敢过分放肆,但仅一个“像”字,就让人心中焦躁不安了。
“哦?在坐的各位,你们说像吗?”凌君涵悠然转身对众人道,淡淡的语气,清新的调调,春风拂面般的美好划过人们心头,话语中不带丝丝威胁。
“不像,不像。”
“不像啊……”
“……”
朝中的大臣口风倒是一致,倒不是他们都有萧太后那样为国考虑的觉悟。只是这十几天来弋鸿宣在朝堂上处处争对蔚相,只有一向独善其身的凌君涵肯出面为蔚相出头,于是蔚氏一脉的人自将他看成了自己人,而萧氏亦不会在凌君涵没有明确表态投靠哪方势力之前得罪他,因此才有了现在这众人齐心的场面。
若然回眸和萧潋晨对视一眼后,两人皆不由自主地摇头笑了笑。若然的笑有点涩,萧潋晨的笑很是无谓。若然笑原来自己半日的担心却被凌君涵轻轻几句话化解,却不知萧潋晨笑是为了什么?
数十宫女、内侍在片刻内鱼贯而出,转瞬间,满殿空旷,唯余下两人孤清的身影。
砰然声响,宫门紧闭。
关门的瞬间,出去的诸人的目光皆望向皱着眉头的若然。
若然低眉敛目,端坐原位。看似面容镇定,心中却在不断怪着自己,一时悔得肠子都青了。弋鸿宣轻笑,拉起她走至窗前,道:“端是如此好夜,却不得与家人相聚,又该是何种心情?”
对于他这等嘲弄,若然不禁皱了皱眉,心想此人还真是不饶人,自己心情已低落至此,哪还有心思理他的玩笑。
“不问问今晚我这样不顾声誉也要将你留下的原因?”弋鸿宣含笑望着若然,慢慢开了口。
若然的脸猛地一红,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抿了唇低头不语。弋鸿宣既将情况看得这样清楚,那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自己,恐怕还真是来者不善。
弋鸿宣笑,伸手抬起若然的下颚,缓缓道:“凌君涵倒还真放心将你一个人抛宫中?”他沉吟着瞥眼瞅向一直缄默无语的若然,笑,“你不觉得他太放心了吗?”
迅速理清弋鸿宣话中的思意,若然凝眸,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后,浅笑道:“夫妻间讲求的是一个信字。得夫如此,夫复何求?”
弋鸿宣不自然地捋了捋额前散过的细发,脸上微笑,唇边却不自然地抽动几下,眸光也倏地暗沉下来。
方才饮了酒,又吹了风,若然的脸色有些苍白,可这却不妨碍她此刻的意气风发。弯了唇,不紧不慢道:“我可不认为你的那些女人全信你,所以你还是饶过我,有什么事快点说吧。”
“我以为是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弋鸿宣淡淡道,笑得恣意,随即闭了眸,不再看夜览。
若然握紧了拳,虽恼,却说不出话。因为的确是自己有话想跟他说。
殿内一寂,两人自有各自的心事。
“你可知那云端的真实身份?”
“北朔新帝。”依旧是淡淡的声音,却缭绕在空寂的殿堂,回音缕缕。
若然的眉毛不自觉地拧在了一处,她睁眸看着弋鸿宣,一直平静的目光里倏地多出几分让人难懂的奇异光彩:“你如何知道?”
“猜的。”
若然挑眉,桃花般的妙眸间颜色变幻不定:“如何猜的?”
弋鸿宣浅笑,道:“看你的神色猜的。”
若然勾眸直直地瞧着他,脸上的笑意忽然变得很是复杂:“那倒还是我有眼力啰?”
弋鸿宣抿了唇,默了许久后,蓦地笑道:“北朔的人,你除了听说过端木鹜远,可还知道谁?”
言至此,若然竟生出几分苍凉来:想不到这么多人中最了解自己的竟是弋鸿宣……
仰望月色的弋鸿宣扭头看了看若然,道:“你看向他的眼神中带有仇恨,这是我以前从未看到过的。”
若然惊了一跳,抬眸看着弋鸿宣,不知道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自己与端木才见过区区两次,哪来仇恨一说?
若然正沉思时,弋鸿宣的手却环上了若然的腰,低声道:“那种眼神仿佛就是他杀了你一家,你恨他入骨……可又不像,你对他的恨似乎没那么深,又或者说没有恨……”弋鸿宣不明白若然为何会一直用那样的眼神看端木。
听了弋鸿宣的描述,若然隐隐有些悟了:情感中自己早将弋阳王朝当成了祖国,想起北朔每次都要杀自己很多同胞,若然小礼上自私,大义上却不含糊,自然对那些人充满了仇恨。
“有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吗?”弋鸿宣附在若然耳边轻声道。
若然眨眨眼,实在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话可说的。一时竟忘了挣开与弋鸿宣的暧昧姿势,待被窗外的凉风吹得激灵起,才猛地挣开了他的怀抱,避出几步远。
唉,听得后头一声长长的叹息声,若然收回脚步,安静地站在弋鸿宣身旁等他开口。
凤眸微微上斜,目光闪动,弋鸿宣皱了眉,呢喃:“无论你与他有何仇,现在却是动不得他。”
“为什么?”若然愣了愣,她本是想告诉弋鸿宣现在正是除去北朔帝的好时机。
弋鸿宣侧头过去,倏地拧眉一笑,瞥了眼光看向若然,道:“今日不动他,我允你他日手刃他!”
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手刃?自己明明是在为他的江山着想,怎么搞得好像是自己跟端木有仇似的?若然甩甩头,不想去想,也不愿继续往下想。
想到这,若然忍不住抬眸瞪着他,脸色一寒。可能是若然低头思索的时间太长,弋鸿宣是正凝了眸子定定地看着她,认真中,带有三分好奇,七分关心。这样陌生的眼神看得若然一怔,心不自觉地一软,刚才冒出的怒火和抑懑顿时消减许多。
“我与他又无仇,杀他做甚?”若然想总该把事情解释来,不管他信与不信,“我只当现在是除去他的最佳时机,你如何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