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的妙玉,有过一段关于饮水品茶的高论。她说,好茶冲饮,一杯为品,二杯为喝,三杯便为牛饮了——她那时的杯子,自然不是我们如今手中的茶缸,想象中好像应该是有点像闽南地方吃功夫茶的那种,酒盅似的。若以度量计,我们现在的普通茶杯,无论瓷质还是玻璃的,起码是可以装上妙玉女士一二十杯茶水的了。
妙玉饮水论很有欣赏价值,听起来特别的风雅、高妙、贵族,或者说超凡脱俗,或日“嗲”。但若让现在社会中的现代人付诸实践,实在真有点难度,而且恐怕还有损于健康。
比如我罢,每天一大早起身,往往第一件事就是喝下大半杯白开水。倒不是因为渴——如果甫一起身就渴,那是有糖尿病的危险的——只是为了健身。我以为一个入睡下之后,全身的肌体都处于休眠状态,无论大脑、血液、经络,都因这休眠而板结,而滞涩,待到苏醒了过来,用一杯洁净的水冲刷一下,激活一下,那肯定是必要而且有益的。若是依妙玉之论,一早只抿一盅茶,嗲是够嗲的,但要换我,连醒都醒不过来,倒头便会再睡了过去的。
早餐之后,若是不必挤了公共汽车去上班,那就是我极为开心惬意的动笔写作之时了。我会泡上一杯浓浓的茶,基本上是最最钟爱的龙井,坐到我的电脑前,闻着那淡淡地从桌上飘逸过来的清香,开机,击键,找出上次正写着还未结尾的那地方,然后捧起我的偌大的茶杯,手心里感受着那微微发烫的热力,把那段剪断了的思绪重新拾起。到我觉得我又可以驶上我的思考和我的情感的虚拟快道时,我手中的茶,大多已饮去过半。放下这杯,动起手指,我面前的屏幕上跳跃出了一个个一串串的字句,我生命的意义,活灵灵地展现到了我的面前。茶水在这种时候,简直成了我生命之车上的润滑剂。
一个半天我大约会饮去三四杯茶。上品龙井也就只能泡上这么三四杯吧,再多泡非但没有了那种香醇,清水寡汤且不说,还会因为嫩芽不堪多次冲烫,熟化黄烂,生出一种锈味来,中成药一般。饮这样的茶,才是牛饮呢,除非条件所限,无奈。要我看,若是实在焦渴,还不如畅饮大杯清水为好。
近年我很看重一种名为“高山云峰”的茶。那是闽南地方一些山区农场的产品,据说是纯自然的,无任何污染。我去他们开设在上海的一些连锁店里坐饮,发现那些小姐们摆出来的茶道,竟很有点妙玉的意思:茶室布置得古朴典雅,茶具都精致小巧,茶友对面相坐,面前的小小茶盅又分有闻香的和饮用的两种,在轻幽幽地播放着的丝竹之声中,年轻清秀的小姐以纤纤素手净壶、勺茶、冲水、烫杯,一道道地,生生给你营造出了一种宁静脱俗的气氛来。茶也香,闻着有山野之气,饮着很耐品味,总的风格是粗旷,有点像台湾的洞顶乌龙。只不过我们这些坐到茶室里去的凡夫俗子,大多是邀朋喝友地去坐了谈事的,没有妙玉类的雅趣情致,一坐就是一个来钟头,茶盅虽小,喝得却多,一盅一盅又一盅,岂止什么三杯之数,真是牛得不能再牛的了!
一般说来,我在午后是不喝浓茶的。咖啡因吃不消。偶有应酬,泡上来的又是碧绿生青香气四溢的好茶,敌不过诱惑,喝了,晚间便成了烙饼,翻来复去地没个安宁。悔极之中,就想自己真是妙玉所不屑的俗物,牛饮。为健身而有控制地喝的,常是花茶,纯花的那种,最适合于我的,还只是那种最普通的菊花茶,清热、凉血、明目、败火,口感也不错。我是从不加糖的,加了糖就有点像咳嗽药水了。
如此算来,我每天的饮水量,该是品茶高手妙玉君的数十倍之多——这岂但是“牛饮”,印度的大象也算得上了。但多年的实践证明,我这牛饮或日象饮,于身体于工作似乎都还有利,那就不必因了妙玉的高妙而假作娇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