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历史悠久的,大都显出饱经沧桑的模样,看得见时间走过的痕迹,就像我眼前的安平桥桥门。我上下左右打量着,看见石头墙一片暗哑,屋檐上绿色的瓦当没有光彩,不觉讶然,仿佛它不该这般灰头土脸。这便是“天下无桥长此桥”的安平桥桥门么?
心里还是激动的,呼吸也有些急促,不像桥门上方的题字那般“水国安澜”。水国安澜,这是多么宁静平和的寓意呀!连字体都那么沉稳大气,生出一种悠然闲适的感觉来,仿佛只要走在桥上,便再没有风浪之扰。门口的两尊石狮子,因年代久远而风化,再加上覆了一层灰尘,有些模糊不清,然而,这并不影响它们对桥的守护,岁岁年年,无穷期。
从门洞口看过去,安平桥直向远方延伸,怎么也看不到尽头,就像不能看透历史。迈过条石门槛的瞬间,有些紧张,带了新奇和怯意,心呼呼跳着,似乎这么一迈,就穿越了时空,风云变换,去到遥远的古代,再不能回来。
安平桥的桥面,不是我想象的那么平整,桥面不平整,也就是石头不平整。石头是花岗岩和沙石,又长又宽又厚的石板,或六条,或七条,或八条并排在一起。我从石板这头走到那头,约略量了一下,有十米左右,桥宽三米多。有些石板表面是平整的,看得到雕凿的痕迹,走上去踏实安稳,有些表面则高高低低,深深浅浅,参差不齐,我很想翻过一块来,看是不是放错了面。石板与石板之间,有或宽或窄不规则的缝隙,走到这样的地方,需小心,才不会失脚踩到石缝里去。透过缝隙,水的波纹清晰可见,像历史的眼睛,闪着捉摸不定的光芒。又像是树的年轮,记录着八百年寒来暑往,风雨兼程。我一直想,近千年车碾人踩,风吹雨打,石头表面应该磨得很平滑才对呀,为何还这般起伏不定呢?就像一个生性倔强的人,虽经千般磨难,却始终不改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脾气。
石栏杆倒是整齐划一,它们直直地站在桥两边,长长的臂膀挽在一起,象两排卫士,灵巧威严,护着来往的行人车辆,和厚重笨拙的石板两相对比,相映成趣。我依在石栏边,看见支撑桥面的桥墩,是用长条石和方形石横纵叠砌而成,有四方形,有单边船形,有双边船形。如此设计,是为了分解和减弱风浪对桥体的冲击力吧,这样想着,便从内心里感叹起先人的聪明与智慧!我走到船形桥墩那里,它尖尖的船头伸向前方,我闭上眼睛,忽觉风吹船动,衣衫飞扬,驶向历史深处。
历史深处,这里是东海的一部分,西海岸是南安水头镇,东海岸是晋江安海镇,两岸居民若相见,必以船渡。每天,船只穿梭于海面上,或探亲访友,或撒网打渔,或出海经商,一片繁忙景象。到了南宋绍兴八年(公元1138年),安平桥开始修建,工匠们从泉州府附近的石窟里,从海峡对岸金门岛上的石窟里,采出一块块巨石,雕琢成形,人抬船运,劈风斩浪,驻桥墩,架桥梁,将海峡两岸的石头结合在一起,前后历经十三年,跨海而过,绵延五华里,状如长虹,中古时代世界上最长的梁式石桥,终于完工。从此,人们可以自由来往,再不怕风高浪大。正如桥门上的题字一般,水国安澜!
我睁开眼,桥墩还是那桥墩,桥栏还是那桥栏,桥板还是那桥板,只是,桥下水域已小如池塘,水域两边,是鱼池和田地。安平桥,这座有着八百岁高龄的五里长桥呀,它看见了,沧海,是怎样变成了桑田!
沿桥往东走,桥静水柔,船止橹歇,绿树叠翠,田地成片,忽有一群白鹭,舒展双翅,腾空而起,啁啾远去。走过憩亭,走过新兴宫,新兴宫旁,有对称的方形尖顶石塔,像威武的将军,镇守在桥两侧。再走,过一条清澈的小河,就是桥中心了。桥中心有庙宇,上题“水心古地”,香火点点,烟雾缭绕。庙前广场有观音菩萨静心仁立,面目安祥,仪态万方,护佑桥稳人安。
在桥中心稍作逗留,天已近午,没再往前走,心里不免遗憾。然而世事没有完美,不可能把所有美好都握在手中,总有些风景是要错过,正因为如此,人生,也便像一首隽永的小诗,充满想象和张力。
我走在桥上,走在海峡两岸的石头上,走在先人的智慧结晶上,走在沧海变成的桑田上,细数岁月留下的印痕。风,从身边掠过,我溶化成其中一缕,缠绕在桥头,聚散两依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