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乐园城大约二十英里,离日出城只有十五英里的路程时,马车夫比尔达·罗斯突然勒住了马。
鹅毛大雪下了一天。平地上的积雪八英寸厚。余下的路程都是崎岖不平的山道,即使白天行车都难免不出事故。
“现在大雪和夜色把这些险情给蒙盖了,再往前赶路根本不能考虑,”比尔达·罗斯这样说。
因此,他勒住了四匹健壮的马,把他那明智的推论传达给五位乘客。
法官梅尼菲立刻跳下马车。他在人们的心目中好像茶具中的银盘子一样,总是处于领导的和首要的地位。
在他的启发下,三个同车的乘客也下了车,准备随时去探路,谴责,反对,屈服,或者继续上路,全凭他们头子高兴怎样去支配了。第五个乘客是位年轻妇女,她留在车子里没有下来。
比尔达把马车停在第一道山脊的隆起部。路边是两道参差不齐的黑色木栅栏。离那道较高的栅栏五十码远,有一幢小房子,在白茫茫的积雪中像是一块黑斑。
法官梅尼菲和他的部下由于下雪和紧张,仿佛孩子似地闹闹嚷嚷地向那座房子跑去。
他们呼喊,敲打门窗。屋里不好客的岑寂使他们感到不耐烦;他们便向不牢固的障碍物发动进攻,硬闯了进去。
呆在马车上的人听到那座遭到入侵的房子里传出碰撞声和叫喊声。没多久,里面透出了颤动的火光,越来越旺,烧得明亮欢快。
接着,兴高采烈的探索者们冒着大雪跑回来。法官梅尼菲宣布他们的困境有了解救,他的声音比号角还要响亮,几乎可以和管弦乐队的音量相比。
他说,那座屋子只有一个房间,没人住,也没有家具;可是有个大壁炉;他们还在后面的屋里找到许多次好的木柴。
这一来,躲避寒夜的宿处和取暖就有了保证。让比尔达安心的是,房子附近还有一个马厩,虽然年久失修,但还能凑和使用,阁楼上还有干草。
“先生们,”在赶车座位上把大衣和车毯裹得严严的比尔达嚷道,“替我把栅栏上的木板卸下两块,我就可以把马车赶进去了。那是雷德鲁斯的小房子。我原想我们准在它附近。雷德鲁斯八月份给送进了疯人院。”
四个乘客向顶上积雪的栅栏扑去。马匹在吆喝声下把车子拖上斜坡,到了那座被仲夏的疯狂夺去主人的建筑物的门口。车夫和两个乘客开始卸马。法官梅尼非打开车门,脱掉帽子。
“加兰小姐,我必须声明,”他说,“我们不得不中止旅行。车夫断言,晚上走山路的风险太大,简直不容考虑。形势要求我们在这座房子里住一晚。除了暂时不便外,我希望你不必有所顾虑。我亲自检查了那座房屋,发现至少有避寒的条件。我们一定尽可能地照料你。让你舒服。现在允许我扶你下车。”
这时,另一个乘客走到法官身边来。他是在小巨人风车公司里工作的,姓邓武迪;不过那没有多大关系。
在从乐园城到日出城的短短路程中、旅客们不需要十分清楚彼此的姓名,即使完全不知道也无所谓。
不过,想同法官麦迪逊勒·梅尼菲分庭抗礼的人理应有一个姓名的钉子,好让名誉之神挂上花环。因此,这个靠民吃饭的人轻快地高声说:
“看情形你得下车啦,麦克法兰太太。这座小房子固然抵不上帕尔默大旅店,不过可以避风雪,走的时候也没有人搜查你的手提箱,看你有没有把他们的匙子带走当作纪念品。我们已经生了火;我们会替你安排得舒舒服服,不让你的脚受潮,我们会把耗子赶跑,总之,没问题,没问题。”
有两个乘客被马匹、马具、大雪和比尔达·罗斯的讥刺的命令搞得晕头转向,其中一个在混乱的义务劳动中高声嚷道:“喂!你们把所罗门小姐送进屋里去,好吗?嗨,喂!该死的畜牲!”
这里还得啰嗦几句:从乐园城到日出城这么短的旅程中,正确的姓名完全是多余的。
当法官梅尼菲向那位女乘客自我介绍时(他的年龄和声望允许他这样做),她甜蜜地轻声报了一个姓,其余的男乘客根据各人不同的听法,有了不同的理解。
在当时必然发生的不无妒忌的竞争状态下,各人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意见。
在女乘客那方面来说,如果重新声明或更正,即使不被人误会为她想获得更深一步的交情,也显得斤斤计较。
因此,她一视同仁地让人家称呼她加兰,麦克法兰,或者所罗门,并没有表示不满。
从乐园城到日落城总共不过三十五英里。在这么短的旅程中,凭“流浪的犹太人”的手提包起誓,“旅伴”这个称呼也就够了。
没多久,这一小群旅客在熊熊的炉火前快活地围坐成半个圆圈。马车上的毯子、座垫和能取下的东西都被搬来用上了。
女乘客在壁炉侧边、弧线的一端就座。她雍容华贵地坐在那儿,仿佛登上了臣民们替她准备的宝座。她身下是马车座垫,背靠空木箱和空木桶,那上面蒙了毯子,挡住门窗缝里钻进来的寒风。
她那双穿着暖和的鞋袜的脚伸向可亲的炉火。她的手套已经脱去,但仍旧裹着一条毛皮的长围脖。摇曳的火光照亮了她那半掩在围脖里的脸……一张年轻的、充满女性妩媚的脸蛋,眉清目秀,安详宁谧,流露着对无懈可击的美貌的自信。
骑士精神和男子气概竞争着讨她的欢心,使她舒适。她仿佛也接受了他们奉献的殷勤……不像一个受到追求和照顾的女人那样轻浮;不像许多受宠若惊的女人那样顾影自怜;也不像牛接受干草时那样漠然无动于衷;而同自然界固有的计划完全一致……有如百合花摄取那注定要使它清新的露珠时的情形。
外面狂风怒号,细雪从缝隙里钻进来,寒气围攻着六个落难者的背脊;尽管如此,那晚的风雪却不缺乏拥护人。
法官梅尼菲是暴风雪的律师。气候委托他陈述,他特别卖力地进行辩护,要让那些待在寒冷的陪审席上的伙伴相信,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个遍地玫瑰,和风徐来的凉亭。
他找出许多俏皮风趣的奇闻轶事,虽然不够庄重,可是很受欢迎。他的兴致不可抗拒地感染了别人。
大伙赶紧各尽所能,来促进欢乐的气氛。甚至那位女乘客也被打动了。
“我认为这样相当可爱。”她说,声调徐缓而清脆。
每隔一个时候,总会有一个乘客站起来,诙谐地探索这间屋子。可是雷德鲁斯居住过的迹象已经找不到了。
大伙七嘴八舌地要求比尔达·罗斯讲讲这个曾经隐居在这儿的老头的故事。
现在,车夫的马匹已经安置好了,他的乘客们仿佛也定了心,他自己便恢复了平静与礼貌。
“那个老家伙,”他很不尊敬地开始说,把这座房子糟蹋了二十年光景。他从来不许人家走近。每逢马车经过时,他总是缩回头,砰地把门关上。
毫无疑问,他脑瓜子里出了毛病。他一向在小泥口的山姆·蒂利的铺子里买食品和烟草。
八月里,他披了一条红被子跑到那儿,对老山姆说,他是所罗门国王,还说是王后要来看他。他把所有的钱都带了去……满满一袋子银币……把它扔进山姆的水井。‘如果她知道我有钱。’
雷德鲁斯老头对山姆说,‘她就不来啦。’
“人们听到他对女人和银钱有了那种看法,就知道他发疯了;因此把他送进了疯人院。”
“他生平有没有什么浪漫史,促使他过这种孤独的生活呢?”一个开代理行的年轻乘客问道。
“没有,”比尔达说,“我可没有听说过。只不过是普通的小麻烦。据说他年轻时,在他犯红被子病,取消自己的经济资格之前,他同一位年轻小姐有过爱情之类不幸的事儿。浪漫史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
“啊!”法官梅尼菲声容并茂地说,“毫无疑问,一件单相思的案子。”
“不,先生,”比尔达接着说,不尽然。她根本没有同他结婚。乐园城的马默杜克·马林根有一次碰到从雷德鲁斯老头家乡来的人。
他说雷德鲁斯原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不过如果你踢他的口袋,你听到的不会是钱币声,而只是一副袖扣和一串钥匙的金属声。
他同那位年轻小姐订过婚……她大概叫艾丽斯吧……我记不清了。据说她是人们会抢着替她付车钱的那种姑娘。
唔,后来镇上来了一个有钱而大方的小伙子,他有马车、矿山股票和空闲。艾丽斯小姐虽然已经有了主,可是和那新来的家伙交往频繁。
他们互相拜访,还碰巧一起去邮政局,产生了一些往往会促使姑娘们退还订婚戒指和别的礼物的事……正如诗人所说,造成了‘赃物上的裂缝。’
“一天,人们见到雷德鲁斯同艾丽斯小姐站在门口谈话。接着,他抬帽行礼后走开了。据雷德鲁斯家乡来的人所知,镇上的人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他。”
“那位年轻小姐怎么样了呢?”开代理行的年轻人问道。
“没听说。”比尔达回答说。“我听到的故事就到此为止。”
像匹瘸腿的老马,任你怎么鞭策,它再也不往前走了。
“一件非常悲惨的……”法官梅尼菲正要评论,他的话却被更高的权威给打断了。
“一个多么可爱的故事!”女乘客说,音调像笛子一般悦耳。
屋子里静默了好一会儿,只听得外面的风声和炉火的劈啪声。
男人们都坐在地上,只垫了一些零碎的木板和膝毯。使地板那不好客的表面稍稍缓和一点。
在小巨人风车公司干活的人站起来,走了几圈,遛遛腿,舒散舒散按痛的筋骨。
突然间,他发出一声得意的呼喊。他手里高举着什么东西,从屋子一个满布尘埃的角落奔回来。
他手里拿到的是一个苹果……一个漂亮的、有红色斑点的、茁壮的大苹果。那是在角落里一个高木架上找到的。不可能是那个被爱情毁掉的雷德鲁斯的遗物,因为它还是那样新鲜完好,说它从八月份起一直就搁在那个霉臭的架子上的假设根本不能成立。准是最近有什么露营的人在这所荒废的房子里吃饭,遗忘在这里的。
邓武迪……他的功绩给了他再次扬名的资格……在落难的伙伴面前夸示那只苹果。
“瞧我找到了什么,麦克法兰太太!”他自负地嚷道。他在火光前面高举着那只苹果,使它显得更显红润。
女乘客平静地笑了笑,她总是那么平静。
“多么可爱的苹果!”她清晰地说道。
片刻之间,法官梅尼菲觉得又被打垮了,受了屈辱和贬低、低人一等的处境使他不胜恼怒。为什么命运之神偏偏挑了这个闹闹嚷嚷、粗鲁冒失的做风车生意的家伙,而不挑他去发现这个苹果呢?否则他就可以使这件事成为一篇妙趣横生的即席演说或者一幕喜剧的场景、仪式或背景……从而永远保持令人瞩目的地位。
事实上,那位女乘客正带着羡慕的微笑在看着这个可笑的邓武迪或者武迪邦,仿佛认为这家伙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呢!这个做风车买卖的人像他自己的货物样品一般,被尘世吹向太空的风刮得胀鼓鼓的,转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