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金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从母亲那里我学到了这歌儿似的叫做“词”的东西。母亲剪了些白纸头订成好几本小册子。我的两个姐姐各有一本。后来我和三哥每个人也有了这样的一本小册子。母亲差不多每天要在那小册子上面写下一首词。是依着顺序从《白香词谱》里抄录来的。是母亲亲手写的娟秀的小字,很整齐的排列着。晚上在方桌前面,清油灯光下,我和三哥靠了母亲站着,手里捧了小册。母亲用温柔的声音给我们读着小册上面写的字。
这是我们的幼年时代的唯一的音乐。
我们跟了母亲读着每一个字,直到我们可以把一些字连接起来读成一句为止。于是母亲给我们拿出那根牛骨制的印圈点的东西和一盒印泥来。我们弟兄两个就跪在方凳上面,专心地给读过的那首词加上了圈点。第二个晚上我们又在母亲的面前温习那首词,直到我们能够把它背诵出来。我们从没有一个时候觉得读书是件苦的事情。但不到几个月母亲就生了我的第二个妹妹。我们的小册子里有两个多月不曾添上了新的词。而且从那时候起我就和三哥同睡在一张床上。在另一个房间里面,杨嫂把她的床铺搬到我们的房间里来。她陪伴我们,她照料我们。
这第二个妹妹,我们叫她做十妹。她出世的时候,我在梦里,我完全不知道。早晨我睁起眼睛,阳光已经照在床上了。母亲头上束了一根帕子,她望着我微笑。旁边突然起了初生儿的啼声。杨嫂也望着我微笑。我心里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这是我睡在母亲的床上的最后一天了。
秋天,天气渐渐凉起来。我们恢复了读词的事。每晚上,二更锣一声,我们就合了那小册。“叫杨嫂领你们去睡罢。”母亲温和地抚摸我们的头发。我们和母亲道了晚安,带着疲倦的眼睛,走出去。“杨嫂,我们要睡了。”常常是三哥先叫唤。“来了。”这温和的应声过后,杨嫂的高个儿身材就出现在我们的眼前。她拿手牵起我们,一只手牵一个。她的手比起妈妈来,要粗糙得多。我们走过了堂屋,穿过大哥的房间。有时候我们也从母亲的后房后面走。进了我们的房间,房里有两张床,一张是我和三哥睡的,一张是杨嫂一个人睡的。杨嫂爱清洁,所以她把房间和床铺都收拾得很干净。她不许我们在地板上乱吐痰,她不许我们在床上翻筋斗,她还不许我们做别的一些事情。但我们并不恨她,我们喜欢她。
临睡时,她叫我们站在旁边,等她把我们的被褥铺好。她给我们脱了衣服,把我们送进了被窝里。“你不要走开,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她正要放下帐子,我们就齐声叫起来。
她果然就在床沿上坐下来,开始给我们讲故事。有时候我们要听完了一个满意的故事才睡觉。有时候我们就在她叙述的当儿闭了那疲倦的眼睛,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
什么神仙、剑侠、妖精、公子、小姐,我们都不去管它了。生活是这样和平的。没有眼泪,没有悲哀,没有愤怒。有的只是平静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