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猎豹图兰多小的时候,有一次看见父亲挨个地对着一棵又一棵相连的枣椰树树根撒尿,感到非常奇怪,问道:
“爸爸,你在干什么呀?”
“我在划定我们王国的疆界。”
父亲郑重其事地说,它一脸严肃的样子说明它不是在做游戏。
“为什么要划分疆界?”
图兰多还是不太明白。
“我们猎豹是十分高贵的动物,我们的爱、我们的生存权、我们的家园都不容侵犯。我在我们王国的疆界外面留下了我的尿液,别的猎豹在经过时会闻到尿液的气味,就知道这是我们的家了。它们会尊重我们的安宁,不敢随随便便地闯进来。”
“要是有猎豹闯进来了呢?”
“那么我就会和它进行搏斗,将它驱逐出去,或者杀死。”
“要是它比我们强大,我们没办法赶走它呢?”
“那就是我们死。猎豹为了自己的自由,总是不惜以生命为代价的。”
父亲目光炯炯地注视着远方,天空格外地开阔和高远,有苍鹰在白云间盘旋。那一刻,图兰多小小的心灵里,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神圣感。
图兰多童年的时光大多是在和父亲学习奔跑和捕猎中度过。
“图兰多,你要记住,猎豹是陆地上跑得最快的哺乳动物。我们的时速可以达到每小时110公里,这是其他任何动物都无法匹敌的。猎豹还是气质高贵的动物,我们从不像狼和狐狸那样总是靠守候和偷袭来猎捕动物。我们打猎依靠的是追逐。我们令天敌胆寒的东西既不是狡猾,也不是强悍,而是速度,像雷电一样迅疾的速度。”
图兰多将父亲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间。它努力地学习着奔跑的技巧。它渐渐地领会到自己的高速度主要得益于它细长的体型和特别柔软的脊梁骨,奔跑的时候,腰部尽量弯曲,再有力地伸直,配合细长而有力的四肢,跑起来理所当然就很快了。它还发现,自己并不适合于长跑,它在追逐猎物时,只有猎物在100米以内时开始追逐,成功的可能性才比较大。如果超过这个距离,善跑的动物,比如鹿、羚羊、野兔就有可能逃脱。
图兰多在学习捕猎中也渐渐地发现了猎豹家族的不足。首先,猎豹比大部分食肉动物都要纤弱一些,没有足够的犬牙来保护自己。对于猎豹的幼崽来说,自卫的能力更差了,狮子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吃掉猎豹的幼崽。图兰多有过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弟弟,有一次因为它和父亲、母亲碰巧都不在巢穴里,弟弟就成了一只闯进家来的狮子的午餐。其次,猎豹不是靠追踪猎物而觅食的,而是像闪电一般扑向猎物,这个动作会花费它巨大的能量,以至于猎豹在捕捉到猎物后需要喘十五分钟至二十分钟的气才能享用自己的战利品。因此,经常有一些动物会乘虚而入,比如土狼,就会在图兰多大口大口喘气的时候十分轻易地夺走图兰多好不容易捕到手的猎物,而筋疲力尽的图兰多却连一点追捕的力气都没有了。
图兰多牢牢地记着父亲的话:不要让别人闯入自己的领地,也不要随便闯入别的猎豹的领地。但是,有一回图兰多却疏忽了,它在追捕一只特别善跑的野兔时,不小心离开父亲划定的疆界一公里多。当它终于将那只野兔置于它锋利的豹爪之下的时候,它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只个头跟它差不多的小猎豹正伏在灌木丛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怎么办?要跑的话肯定是跑不过它的了。它会杀死我吗?”
图兰多害怕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呼——”
天空中,一个黑影直落下来,扑向图兰多脚下的野兔。图兰多定睛一看,是一只老鹰,它的利爪此时已经钩向了野兔的脖子,就要把图兰多的猎物带上高高的天空中。
“滚开!”
在一种本能的驱使下,图兰多为了保护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暂时忘记了灌木丛中的危险,挥舞爪子驱赶老鹰。老鹰不依不饶,它一边用巨大有力的翅膀扑打图兰多的脑袋,一边用嘴在图兰多的脸上乱啄。
图兰多有些力不从心了。这时,灌木丛中的小猎豹也闪电一般冲了过来。
“完了!”
图兰多认为那只猎豹要乘人之危来袭击它,心中暗暗叫苦。
然而,那只猎豹并没有袭击它,而是冲向那只老鹰,十分准确地一口咬断了老鹰的脖子。老鹰连吭都没有吭一声,便脑袋一歪,翅膀垂了下来,死了。
“我不是故意闯进你们领地的。”
图兰多向那只小猎豹解释道。
“不用害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小猎豹友好地向图兰多伸出了爪子,“我叫夏西,咱们交个朋友吧!”
图兰多望着看上去少年老成的夏西,犹豫了一下,也向夏西伸出了爪子。它发现夏西的额头上,有一道小小的伤疤穿过左眼。
“我叫图兰多。”
图兰多说。夏西的目光真诚而挚烈,令它感动。
“夏西——”
“图兰多——”
几乎是同时,夏西和图兰多的身后,传来严厉而阳刚气十足的呼喊声。它们回过头去,几乎同时叫道:
“爸爸——”
夏西和图兰多各自的父亲站在了它们的身后。于是,它们回到了各自父亲的身边。
两只雄猎豹虎视眈眈地对峙着,空气一下子变得火药味十足。
“爸爸,图兰多不是故意闯进我们领地的。”
夏西仰首对它的父亲说。
“爸爸,是夏西帮我咬死老鹰的,它是我的朋友。”
图兰多也摇晃着父亲有力的前爪说。
雄猎豹的目光渐渐地变得柔和。最后,它们同时低下了头,转过身去。
“夏西,记住,以后不许再让陌生人进入我们的领地。”
夏西的父亲对夏西说。
“图兰多,以后不要再随便跑出自己的领地,太危险了!”
图兰多的父亲对图兰多说。
以后,图兰多和夏西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尽管它们彼此经常在梦里见到对方。
时光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逝。当年年轻力壮的猎豹爸爸一天一天地衰老下去,失去了往日的威武英姿,图兰多则一天一天地成长起来,成为一只全身毛色暗黄,体态均匀健美,既威武又娇媚的雌猎豹。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图兰多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每天都有年轻健壮的雄猎豹前来求婚。
“我的女儿只能嫁给最有力气、跑得最快、最有智慧的小伙子。”
图兰多的父亲向所有前来求婚的猎豹宣布道。而要决出谁是最有力气、跑得最快、最有智慧的猎豹,只有一个办法——比武招亲。
比武招亲这一天,天气出奇的好,阳光灿烂,微风徐徐。年轻的猎豹们早早地赶到比武场。图兰多偎依在父亲的身旁,脸上有几许娇羞,几许激动。这,将是定下它终身大事的一天。
“图兰多,我一定要把你夺到手!”
一只雄猎豹经过图兰多身边时,十分傲气地说。它的名字叫天霸,看它身上那些黝黑发亮的小圆斑,从嘴角弯至眼角的黑纹,矫健的身姿,的确有几分霸气。
图兰多瞥了天霸一眼,心中没有任何过电的感觉。说句实在话,它并不希望天霸赢,它不喜欢天霸,尤其是天霸身上那股不可一世的傲气。
“比武开始,谁当擂主?”
图兰多的父亲宣布道。
“我愿意当擂主。”
天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到圈子的中心,高举起一只爪子神气地说。
天霸确实有着不同一般猎豹的体力和速度。它在进攻对手时出手速度快、力度大,并且非常准确、凶狠。前来求婚的猎豹,一般和它斗不过三个回合,就要败下阵来。有一只身体又粗又壮,比它体型大一倍的猎豹试图用相扑战胜它,却被它轻而易举地摔倒在地,然后又像烙烧饼一样翻过来翻过去,直到那只胖猎豹讨饶不止。
“还有谁敢上来?”
天霸吆喝道。
其他猎豹都低下了头,目光里露出恐惧之色。
图兰多心里失望极了。难道它真的要嫁给自己并不喜欢的猎豹为妻?
天霸得意扬扬地向图兰多的父亲和图兰多走去。图兰多的父亲看上去对天霸也很满意。毕竟,天霸是求婚者当中最厉害的。它这一生,只崇尚强者。在自然界残酷的竞争中,它只有把自己的女儿交给能为女儿遮风挡雨、保卫家园安全的真正强者,一颗父亲的心才能获得安宁。
天霸一步一步走近,图兰多一步一步后退。
就在图兰多的心中充满绝望的时候,远方一个瘦长的身影朝它飞奔而来。是一只猎豹,它一边跑一边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那只猎豹的左眼,有一道深深的伤痕斜穿而过。
“夏西!”
图兰多喊道,童年时的记忆被激活了。
“图兰多!”
夏西冲图兰多笑了笑。目光还是那样的真诚而挚烈,说话的神态和语调还是那样的从容和少年老成。图兰多的脸红了,它隐隐地感觉到,夏西才是它可以依托终身的人。
“你,想和我争夺图兰多?”
天霸根本不用正眼打量夏西。
“是的,我想用我的体力和智慧证明这一点。”
夏西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夏西和天霸之战可谓惊心动魄。
天霸的准、狠和速度之快好几次几乎要命中夏西的要害。
夏西的沉着、稳重和不屈不挠也使天霸尝到了劲敌的滋味。
双方大战了三十回合不分胜负。
图兰多的心时沉时浮,它为夏西祈祷,请求上天保佑夏西能够取胜。
突然,猎豹们喧哗起来,图兰多提心吊胆地睁大了双眼。它看见夏西被天霸打败了,扭头就跑。
图兰多有一种眩晕的感觉。它在心里责怪上天的不公。
“别让它跑了,打死它。”
那些情场失意的猎豹们为天霸呐喊助威。它们将自己的失意尽情地宣泄到夏西的身上,它们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也不希望别人得到。
“你跑不了啦!”
天霸凶狠地对夏西说,它和夏西的距离越来越近。
“嗷——”
夏西突然立住了脚,大吼一声,回头扑向天霸,天霸收刹不住,撞到夏西的怀里,夏西用两只前爪将天霸举过头顶,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全场哗然,原来夏西根本没败,它只是使了个计策,杀了个回马枪。
这一摔对天霸是致命的。它像一摊肉泥一样瘫软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夏西——”
图兰多奔向夏西,一头扎进了夏西宽阔的怀里。它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猎豹。
“夏西,我把图兰多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对它好,保卫它的安全;图兰多,你要记住,猎豹是最高贵的动物,你要对爱情执著忠贞,对夏西的真情至死不渝。”
图兰多的父亲对图兰多夫妻俩叮嘱完之后,便转身离去,消失在无边的夜色中。
这一夜月光明媚,图兰多和夏西站在高高突兀而起的岩石上,对着巨大的、如车轮一般的明月嘶鸣着。它们既是在为图兰多的父亲送行,也是在向这个世界宣告它们新生活的开始。
突变是在图兰多和夏西结婚后的第三天发生的。
那天早晨,原野像平时一样宁静,斑马在远方慢悠悠地奔跑,长颈鹿在林间觅食,羚羊在河边吃草,景色如画。图兰多和夏西并肩在原野上奔跑着,心里说不出的舒畅和愉快。
“突突突,突突突……”
马达的声音由远而近传来。原野上的动物惊惧地奔跑起来。
“怎么啦,夏西?”
图兰多惊恐地问。
“是人类,人类来捕杀我们了。快跑。”
夏西大声说道。
“突突突,突突突……”
马达声更近了,一辆吉普车载着好几位持枪的猎人由远及近而来。
图兰多和夏西飞奔起来。
“砰砰砰……”
子弹在它们的头顶和身边呼啸而过。
不断地有动物倒下。
吉普车越来越近。
夏西和图兰多气喘吁吁,终于被吉普车追上。
“哈哈,两只猎豹。我们发大财了!”
一个大胡子大笑道。他举起了猎枪,瞄准了图兰多。
“不——”
夏西不顾一切地扑向吉普车,扑向那个持枪的大胡子。它知道枪的厉害。
“砰——”
枪响了,夏西的身体挡住了射向图兰多的子弹,倒在了血泊里。
“夏西——”
图兰多的眼中盈满了泪水,它不顾一切地扑向了夏西。
然而,那颗子弹穿透了夏西的心脏,它再也不能醒来,看一眼它热爱的世界,看一眼阳光,看一眼它最心爱的新娘。
图兰多的心碎了。
图兰多落入了猎人之手,它被他们装进了笼子里,和他们一起乘车在路上颠簸了几天,最后被卖给了一家动物园。
图兰多每时每刻都在强烈地思念着夏西。人们端到它面前的水和食物它总是连看都不看一眼。它自从落入猎人之手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喝过一口水。
动物管理员慌了,她赶紧报告了她的上级——动物园园长。园长请来了两位生物学家。
“一定要保住它的性命,现在世界上的猎豹仅剩一千只左右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灭绝。”
满头银发、白胡子的老生物学家对另一位长着一头秀发、面容姣美的年轻生物学家说。
“这其实还是取决于我们人类。如果人类不那么盲目地对它们进行狩猎,它们也许就不会灭绝得那么快。”
年轻的生物学家叹息道。
人们想尽了种种办法,比如给图兰多更换不同的食物,改变食物的做法,将食物煮熟……试图激起图兰多的食欲,都没能取得任何效果。
图兰多此时只有一个想法:通过绝食自杀,去追随已经去了天国的夏西。
“完了,这只猎豹完了,没有人能够救得了它。”
老生物学家摇头说道。
“让我来试试。”
年轻的女生物学家说。
所有的人都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她,没有人相信她真的能够成功。
图兰多的生命越来越微弱。它几乎听见了夏西在天国召唤它的声音。
年轻的女生物学家坐在笼子外面,默默地注视着它,她注视着它的眼睛,期望从它的眼中读出一些什么。
终于,她读懂了图兰多的眼睛。她是一位有感情的女性,她从图兰多的眼中读到了和人类十分相通的两样东西:自由和爱情。
如今,图兰多两种东西都失去了,它自然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意义。
女生物学家可以为图兰多提供一切,却没有办法为它找回爱情,提供自由。
女生物学家在放弃拯救图兰多的努力的同时,也放弃了她的职业。她一生将为无法弥合一颗破碎的心而痛心疾首。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图兰多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和解脱感。在冥冥中,它看到两个熟悉的身影向它飞来,它们都长着翅膀,周身被一圈乳白色的光晕笼罩着。当它们飘得更近的时候,它认出了它们。一个是父亲,一个是夏西。
“图兰多,从现在开始,我们永远在一起了。”
它们对图兰多说。图兰多兴奋地用双臂拥住了它们。它们带着图兰多在阳光里飞升,直到飞进那飞速旋转的光的旋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