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前已经有诗歌朗诵,目的在乎试验新诗或白话诗的音节,看看新诗是否有它自己的音节,不因袭旧诗而确又和白话散文不同的音节,并且看看新诗的音节怎样才算是好。这个朗诵运动虽然提倡了多年,可是并没有展开;新诗的音节是在一般写作和诵读里试验着。试验的结果似乎是向着匀整一路走,至于怎样才算好,得一首一首诗的看,看那感情和思想跟音节是否配合得恰当,是否打成一片,不漏缝儿,这就是所谓“相体裁衣”。这种结果的获得虽然不靠朗诵运动,可是得靠诵读。诵读是独自一个人默读或朗诵,或者向一些朋友朗诵。这跟朗诵运动的朗诵不同,那朗诵或者是广播,或者是在大庭广众之中。过去的新诗有一点还跟旧诗一样,就是出发点主要的是个人,所以只可以“娱独坐”,不能够“悦众耳”,就是只能诉诸自己或一些朋友,不能诉诸群众。
战前诗歌朗诵运动所以不能展开,我想根由就在这里。而抗战以来的朗诵运动,不但广大的展开,并且产生了独立的朗诵诗,转捩点也在这里。
抗战以来的朗诵运动起于迫切的实际的需要——需要宣传,需要教育广大的群众。这朗诵运动虽然以诗歌为主,却不限于诗歌,也朗诵散文和戏剧的对话;只要能够获得朗诵的效果,什么都成。假如战前的诗歌朗诵运动可以说是艺术教育,这却是政治教育。政治教育的对象不用说比艺术教育的广大得多,所以教材也得杂样儿的;这时期的朗诵会有时还带歌唱。抗战初期的朗诵有时候也用广播,但是我们的广播事业太不发达,这种朗诵的广播,恐怕听的人太少了;所以后来就直接诉诸集会的群众。朗诵的诗歌大概一部分用民间形式写成,在旧瓶里装上新酒,一部分是抗战的新作;一方面更有人用简单的文字试作专供朗诵的诗,当然也是抗战的诗,政治性的诗,于是乎有了“朗诵诗”这个名目。不过这个名目将“诗”限在“朗诵”上,并且也限在政治性上,似乎太狭窄了,一般人不愿意接受它。可是朗诵运动越来越快的发展了,诗歌朗诵越来越多了,效果也显着起来了,朗诵诗开始向公众要求它的地位。于是乎来了论争,论争的焦点是在诗的政治性上。笔者却以为焦点似乎应该放在朗诵诗的独立的地位或独占的地位上;笔者以为朗诵诗应该有独立的地位,不应该有独占的地位。
笔者过去也怀疑朗诵诗,觉得看来不是诗,至少不像诗,不像我们读过的那些诗,甚至于可以说不像我们有过的那些诗。对的,朗诵诗的确不是那些诗。它看来往往只是一些抽象的道理,就是有些形象,也不够说是形象化;这只是宣传的工具,而不是本身完整的艺术品。照传统的看法,这的确不能算是诗。可是参加了几回朗诵会,听了许多朗诵,开始觉得听的诗歌跟看的诗歌确有不同之处;有时候同一首诗看起来并不觉得好,听起来却觉得很好。笔者这里想到的是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他的乳母的名字);自己多年前看过这首诗,并没有注意它,可是在三十四年昆明西南联大的“五四”周朗诵晚会上听到闻一多先生朗诵这首诗,从他的抑扬顿挫里体会了那深刻的情调,一种对于母性的不幸的人的爱。会场里上千的听众也都体会到这种情调,从当场热烈的掌声以及笔者后来跟在场的人的讨论可以证实。这似乎是那晚上最精彩的节目之一。还有一个节目是新中国剧社的李先生朗诵庄涌先生《我的实业计划》那首讽刺诗。这首诗笔者也看到过,看的时候我觉得它写得好,抓得住一些大关目,又严肃而不轻浮。听到那洪钟般的朗诵,更有沉着痛快之感。笔者那时特别注意《大堰河》那一首,想来想去,觉得是闻先生有效的戏剧化了这首诗,他的演剧的才能给这首诗增加了些新东西,它是在他的朗诵里才完整起来的。
后来渐渐觉得,似乎适于朗诵的诗或专供朗诵的诗,大多数是在朗诵里才能见出完整来的。这种朗诵诗大多数只活在听觉里,群众的听觉里;独自看起来或在沙龙里念起来,就觉得不是过火,就是散漫,平淡,没味儿。对的,看起来不是诗,至少不像诗,可是在集会的群众里朗诵出来,就确乎是诗。这是一种听的诗,是新诗中的新诗。它跟古代的听的诗又不一样。那些诗是唱的,唱的是英雄和美人,歌手们唱,贵族们听,是伺候贵族们的玩意儿。朗诵诗可不伺候谁,只是沉着痛快的说出大家要说的话,听的是有话要说的一群人。朗诵诗虽然近乎戏剧的对话,可又不相同。对话是剧中人在对话,只间接的诉诸听众,而那种听众是悠闲的,散漫的。朗诵诗却直接诉诸紧张的、集中的听众。不过朗诵的确得注重声调和表情,朗诵诗的确得是戏剧化的诗,不然就跟演讲没有分别,就真不是诗了。
朗诵诗是群众的诗,是集体的诗。写作者虽然是个人,可是他的出发点是群众,他只是群众的代言人。他的作品得在群众当中朗诵出来,得在群众的紧张的集中的氛围里成长。
那诗稿以及朗诵者的声调和表情,固然都是重要的契机,但是更重要的是那氛围,脱离了那氛围,朗诵诗就不能成其为诗。朗诵诗要能够表达出来大家的憎恨、喜爱、需要和愿望;它表达这些情感,不是在平静的回忆之中,而是在紧张的集中的现场,它给群众打气,强调那现场。有些批评家认为文艺是态度的表示,表示行动的态度而归于平衡或平静;诗出于个人的沉思而归于个人的沉思,所以跟实生活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创作和欣赏都得在这相当的距离之外。所谓“怨而不怒”,“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所谓“温柔敦厚”以及“无关心”的态度,都从这个相当的距离生出来。有了这个相当的距离,就不去计较利害,所以有“诗失之愚”的话。朗诵诗正要揭破这个愚,它不止于表示态度,却更进一步要求行动或者工作。行动或工作没有平静与平衡,也就没有了距离;朗诵诗直接与实生活接触,它是宣传的工具,战斗的武器,而宣传与战斗正是行动或者工作。玛耶可夫斯基论诗说得好:
照我们说韵律——大桶,炸药桶。
一小行——导火线。
大行冒烟,小行爆发,这正是朗诵诗的力量,它活在行动里,在行动里完整,在行动里完成。这也是朗诵诗之所以为新诗中的新诗。
宣传是朗诵诗的任务,它讽刺,批评,鼓励行动或者工作。它有时候形象化,但是主要的在运用赤裸裸的抽象的语言;这不是文绉绉的拖泥带水的语言,而是沉着痛快的,充满了辣味和火气的语言。这是口语,是对话,是直接向听的人说的。得去听,参加集会,走进群众里去听,才能接受它,至少才能了解它。单是看写出来的诗,会觉得咄咄逼人,野气,火气,教训气;可是走进群众里去听,听上几回就会不觉得这些了。再说朗诵诗是对话,或者三言两语,或者长篇大套;前一种像标语口号,看起来简单得没味儿,后一种又好像罗嗦得没味儿。其实味儿是有,却是在朗诵和大家听里。笔者六月间曾在教室里和同学们讨论过一位何达同学写的两首诗,我念给他们听。第一首是《我们开会》:
我们开会我们的视线像车辐集中在一个轴心我们开会我们的背都向外砌成一座堡垒我们开会我们的灵魂紧紧的拧成一根巨绳面对着共同的命运我们开着会就变成一个巨人这一首写在三十三年六月里,另一首《不怕死——怕讨论》写在今年六月三日,“六二”的后一日:
我们不怕死可是我们怕讨论我们的情绪非常热烈谁要是叫我们冷静的想一想我们就嘶他通他我们就大声地喊滚你妈的蛋无耻的阴谋家难道你们不知道我们只有情绪我们全靠情绪决不能用理智压低我们的情绪可是朋友们我们这样可不行啊我们不怕死我们也不应该怕讨论要民主——我们就得讨论要战斗——我们也得讨论我们不怕死我们也不怕讨论一班十几个人喜欢第一首的和喜欢第二首的各占一半。
前者说第一首形象化,“结构严紧”,而第二首只“是平铺直叙的说出来”。后者说第二首“自然而完整”,“能在不多的几句话里很清楚的说出为什么不怕死也不怕讨论来”,第一首却“只写出了很少的一点,并未能很具体的写出开会的情形”;又说“在朗诵的效果上”,第二首要比第一首大。笔者没有练习过朗诵,那回只是教学上的诵读;要真是在群众里朗诵,那结果也许会向第二首一面倒罢。因为笔者在独自看的时候原也喜欢第一首,可是一经在教室里诵读,就觉得第二首有劲儿,想来朗诵起来更会如此的。“结构严紧”,回环往复的写出“很少的一点”,让人仔细吟味,原是诗之所以为诗,不过那是看的诗。朗诵诗的听众没有那份耐性,也没有那样工夫,他们要求沉着痛快,要求动力——形象化当然也好,可是要动的形象,如“炸药桶”、“导火线”;静的形象如“轴心”、“堡垒”、“巨绳”,似乎不够劲儿。
“自然而完整”,就是艺术品了;可是说时容易做时难。朗诵诗得是一种对话或报告,诉诸群众,这才直接,才亲切自然。但是这对话得干脆,句逗不能长,并且得相当匀整,太参差了就成演讲,太整齐却也不自然。话得选择,像戏剧的对话一样的严加剪裁;这中间得留地步给朗诵人,让他用他的声调和表情,配合群众的氛围,完整起来那写下的诗稿——这也就是集中。剧本在演出里才完成,朗诵诗也在朗诵里才完成。这种诗往往看来嫌长可是朗诵起来并不长;因为看是在空间里,听是在时间里。笔者亲身的经验可以证实。前不久在北大举行的一个诗歌晚会里听到朗诵《米啊,你在那里?》
那首诗,大家都觉得效果很好。这首诗够长的,看了起来也许会觉得罗嗦罢。可是朗诵诗也有时候看来很短,像标语口号,不够诗味儿,放在时间里又怎么样呢?我想还是成,就因为像标语口号才成;标语口号就是短小精悍才得劲儿。不过这种短小的诗,朗诵的时候得多多的顿挫,来占取时间,发挥那一词一语里含蓄着的力量。请看田间先生这一首《鞋子》:
回去,告诉你的女人:
要大家来做鞋子。
像战士脚上穿的结实而大。
好翻山呀,好打仗呀。
诗行的短正表示顿挫的多。这些都是专供朗诵的诗。有些诗并非专供朗诵,却也适于朗诵,那就得靠朗诵的经验去选择。例如上文说过的庄涌先生的《我的实业计划》,也整齐,也参差,看起来也不长,自然而完整,听起来更得劲儿。这种看和听的一致,似乎是不常有的例子。艾青先生的《大堰河》主要的是对话,看起来似乎长些,可是闻先生朗诵起来,特别是那末尾几行的低抑的声调,能够表达出看的时候看不出的一些情感,这就不觉得长而成为一首自然而完整的诗。
朗诵诗还要求严肃,严肃与工作。所以用熟滑的民间形式来写,往往显得轻浮,效果也就不大。这里想到孔子曾以“无邪”论诗,强调诗的政教作用;那“无邪”就是严肃,政教作用就是效果,也就是“行事”或者工作。不过他那时以士大夫的“行事”或者工作为目标,现代是以不幸的大众的行动或者工作为目标,这是不同的。
就在北大那回诗歌晚会散场之后,有一位朋友和笔者讨论。他承认朗诵诗的效用,但是觉得这也许只是当前这个时代需要的诗,不像别种诗可以永久存在下去。笔者却以为配合着工业化,生活的集体化恐怕是自然的趋势。美国诗人麦克里希在《诗与公众世界》一文(一九三九)里指出现在“私有世界”和“公众世界”已经渐渐打通,政治生活已经变成私人生活的部分;那就是说私人生活是不能脱离政治的。集体化似乎不会限于这个动乱的时代,这趋势将要延续下去,发展下去,虽然在各时代各地域的方式也许不一样。那么,朗诵诗也会跟着延续下去,发展下去,存在下去,——正和杂文一样。美国也已经有了朗诵诗,一九四四年出的达文鲍特的《我的国家》(有杨周翰先生译本)那首长诗,就专为朗诵而作;那里面强调“一切人是一个人”,“此处的自由就是各处的自由”,这就是威尔基所鼓吹的“四海一家”。照这样看,朗诵诗的独立的地位该是稳定了的。但是有些人似乎还要进一步给它争取独占的地位;那就是只让朗诵诗存在,只认朗诵诗是诗。笔者却不能够赞成这种“罢黜百家”的作风;即使会有这一个时期,相信诗国终于不会那么狭小的。
《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