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任公先生《翻译文学与佛典》一文的结末说:
读斯篇者,当已能略察翻译事业与一国文化关系之重大。今第二度之翻译时期至矣。从事于此者,宜思如何乃无愧古人也。
梁先生这篇文最初载在《改造》上,他所谓“第二度之翻译时期”,大约指“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时期而言。这时候,大家正努力地介绍西方文化;翻译的文书,日出不穷。梁先生的话,正是对此而发的。我们的新文化,不用说,全是“外国的影响”;而外国的影响又几乎全是从翻译的文书来的。
翻译事业的重要,盖可想见。虽然西方文书的翻译,明末清末两个时期中均已有之,但译手之众,译籍之多,流行之广,和我们的时期相比,究竟差得太远了。在我们这时候,翻译的文书几乎成了知识的唯一的泉源;每一书出,均有人手一编之概。但近一二年来,情势却颇有变异。变异的原因:是一般的对于翻译的不信任,二是国学的盛兴。
新文化运动以来的译文译书,其“糟糕”是“有目共赏”,“有口皆碑”,不用我说的。我们所要的是质好,不是量多。
量多是没有用的,吃两个坏鸡子儿,不如吃一个好的;而吃三个坏的比吃两个坏的更坏!我们的翻译者,实在太不检点了!一般人乘着思潮转变的机会,利用“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的情势,不量力,不选择,不研究,不慎重下笔,随便检起一本从未读过的书便译,随读随写,写了便算,写完便印。书到读者的手里,他们决不会逐句看懂,只好囫囵吞枣地念过,得些模糊影响的大意,便算受用。这样只是白糟踏了两方面的时间精力,于学问的前途是丝毫无补的!因此引起了一般的对于翻译的抨击——无法辩解的抨击。翻译(除了极少数)的不足信任,渐渐深入一般人之心;翻译的权威便坠落了。一般的不信任,实在是翻译事业的致命伤!
国学的盛兴事实上虽影响了翻译事业;但据我想,这件事到底不会阻碍翻译事业的,若一般人不像现在这样不信任翻译。我愿意将翻译事业和国学运动看得同等重要,各由胜任的人负责做出;两者断乎不致相妨的。还有,在文学的范围里,郭沫若先生曾说过创作比如处女,翻译比如媒婆;他的意思,做媒婆远不如做处女的好。关于这个问题,已有过好多讨论;我宁愿将两者平等看待,因为外国的影响如新鲜的滋养品,中国要有一个新的健壮的身体,这是不可少的。又有人说,要了解西方文化,读原文书,岂不确实得多!翻译无论如何好,总比原文差;费力不讨好,何取乎此呢!根本办法还是设法普及外国文要紧!这话也未尝无理。但外国文的普及,不是一时可以做到的事,而且能普及到如何程度,也大是疑问。即如日本,外国文是比中国普及了,但他们的翻译事业仍旧是日新月盛——欧美新出的书,一年或几个月便会有译本出现。原来外国文的普及究竟没有本国文的普及容易;要图西方文化的普及,便是在日本,也还不能不靠翻译做捷径。中国连本国文的普及还早得很呢,更不用说外国文,翻译自更不可少。还有,翻译能够使外来的学问渐渐变成本国的;因为记载,说理,既都用本国文,术语也用本国文字缀成,这样,外来的思想自然便逐渐成至本国思想之一部。本国人对之,便有亲切之感,研究的会多起来,新的创造也便会来了。佛家哲学之在中国,就是一个显例。我这只是就一般的情形说;并非就一个人或一部人说——在他们,用外国文或本国文,与学问的创造是无关的。我只说,因翻译而得着许多确当的新术语和新文体,可使一般人有所凭借而乐于去治新学问,找新发现。但现在的翻译,还早得很呢?
翻译事业之所以衰败,我在上面已略说其因,其过全在翻译者。一般的翻译者,外国文程度实在太浅,他们还不能辨明字的用法,还不能辨明句的构造,就动手翻译名着。他们翻译文学书,但他们对于那些书的作者并未了解;他们翻译哲学书,但他们对于那些书的作者的思想系统,并未明白;他们翻译科学书,但他们对于科学并未有过详细的研究。但这样还算好的,他们有些人压根儿就没看过他所要翻译的书!
他们一面查字典,一面看,一面写;有些人字典也不用查,只凭着他们的天才去猜,只要上下文可以过去就得了,管他别的!无怪乎一些真内行看了吃惊,诧为创造的翻译!至于他们辛辛苦苦翻译出来的东西,所加惠于一般读者的如何呢?我在上面也已约略说起;他们捧着译本猜完了一遍或两遍之后,那真实的受用,只有天知道罢了!这不独有愧从前翻译佛经的诸大师,就连“做汉魏六朝的八股”的严又陵先生那种“一名之立,旬月踟蹰”的精神,也还差得远呢!这真令人兴“世风不古”之叹了!
现在该说清华学生了。我的题目要说得严密一些,应该说“旧制清华学生与英汉翻译事业”。所谓“旧制清华学生”
包括归国的,留学的,及在校的高年级诸君而言。他们因为预备留美的关系,受过充分的英文训练;除教会学校外,别的学校在这一点上,是不如他们的。就一般情形论,他们看的英文书自然比较地多,他们写作英文的力量自然也比较地强。凭着这两个条件,我说他们比较地是最适于英汉翻译事业的人,即使不是仅有的适于英汉翻译事业的人(因为教会学校的学生,也有相似的情势)。他们自然有许多事业,有许多使命,但振兴中国的翻译事业,大规模地介绍西方文化,他们也得负一大部分的责任。在所谓“第二度之翻译时期”
中,他们也得扮演几个重要的角色。况且现在又有了“翻译”(英译汉)的功课,他们将更能自觉他们在这方面的责任了。
他们所能做的,第一自然是翻译文书。必须有好好的几百部名着的名译本,中国的翻译界才可望有生气;一般人对于西方文化,才可望有正确的了解。但做这种工夫的费时较多,一时未必有多少名译出现;较简便的方法是“节要”,将若干种名着,节译或编述其要旨,汇为一书,以便一般人浏览。这种东西自不足语于高深,但也颇有用处,可以与译全书一法相辅而行。此外还有注释一法,选择精粹的材料,详加参考,为之解明。此法最宜用于文学。日本用后两种方法编成的书极多,皆属于广义的翻译名下。这些办法,都是我们现在所急需的,大可一试。还有,对于现在的翻译界要做一番澄清的工夫,批评的事也可做的。有一个时期曾经有人做过,现在似乎已消沉了。这可使得一般翻译者不敢随便动手;让他们取得太多的自由,实在是要不得的!
无论如何,最要紧的,翻译的取材,只能限于自己专攻的学科;要想兼差,侵入别人范围,是费力不讨好的(曾有此例,兹不举)。现在一般的翻译者正因太多能了,结果是一无所能;什么都能翻,什么都翻不好!而尤不可缺的是忠于所事的态度。看了梁先生所说的译经诸大师之慎重所事,真令人惕然警觉!翻译最好结一团体,系统地做去;由大家分任门类,审定各名着后先,按部就班地进行。这是大路。有些人爱走偏锋,随心所喜,专选有特别趣味的东西翻译,不成系统,那也一样有用。
清华学生从前似乎很少从事于这种事业的,我觉甚为可惜;我希望他们以后别再忘记了这一部分的责任。这与你们文化的前途是极有关系的!
1926年6月4日,载《清华周刊》第25卷1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