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四川诗歌曾在第三代诗人的身上闪现出耀人夺目的光芒,这种光芒也给后来的诗人造成了不无巨大的影响,甚至是阴影。第三代诗歌之后,四川的诗歌似乎有些黯淡,一些更为年轻的诗人则在前辈诗人的光环中逐渐被诗界淡化。
在我的阅读视野中,陶春及刘泽球、索瓦、谢银恩等创办已达10年之久的民刊《存在诗刊》(1994年创刊)还是应该予以关注的。陶春等人倡导的诗歌写作的“存在性”我不想过多的来阐释存在主义和海德格尔的经典言论,因为,当陶春和他的朋友将个体生命和诗歌写作与“存在”联系起来的时候,这种影响的焦虑是显而易见的,“存在”也成了最引人注目、也最受争议和指责的话题。所以,陶春等人在“存在”的旗帜下也不得不同时接受在一般人看来是“舶来”的“存在主义”阴影,尽管陶春等“存在诗刊”的成员和一些评论者都曾在不同的文章中谈论和界定“存在”,如“存在诗歌”的本土意识、先锋精神、严肃写作、理性批判、人性关怀、人文主义、现实精神、悲剧意识、写作的警觉、反集体等等,但是对于一些观察者而言可能于事无补。我想对于“存在”这一概念没有必要从海德格尔等存在主义的经典文论中寻找一个答案,实际上也正如海德格尔自己所言“存在”是一个不言自明的概念,因为此在的生存个体已经生活在一种对存在的领悟当中,但同时存在的意义还在于其晦涩所以完全有必要重新追问存在的意义。所以,从陶春等“存在”同仁的身上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他们对个体存在的反复追问,这就够了。
从1994年《存在诗刊》的创生开始,陶春等这些诗歌同仁对“存在”有着自己的独特认识,尽管其中的很多说法都可能会引起争议,当然也不能排除存在主义诗学的影响,因为第一期创刊号的封面就是倒排的德文“存在”(Sein)。而最为重要的还在于这一群热爱诗歌甚至高于生命的人在十多年前就已开始的追问和探寻之旅。
“1994年冬,我已经从内江师专毕业回到德阳,用攒了一年多的工资和奖金,买了台原始武器般的286个人电脑(甚至没有硬盘,仅用5寸软盘输入)。在我的提议下,大家决定办一个刊物。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我们摸到谢银恩当时供职的内江史家镇小学的一间教室里,就着摇曳的烛光,商量刊物的名称和栏目,直到凌晨时分,一直没怎么发言的索瓦说:‘干脆叫《存在》吧’,大家从疲惫不堪中猛地振作起来,于是这个具有中性意义的刊名确定下来。曾经有人将《存在诗刊》同存在主义联系起来,以为是对后者的一种攀附,是对西方现代派的‘生吞活剥’,显然他们的经验主义的眼光产生了误读。陶春在《存在诗刊作品集》第二辑的发刊词中,阐述了我们对‘存在’的理解:‘存在’一词作为整个欧洲之思的动力核心,即对人本身在穷竭的追问和不懈努力的争取和命名。在东方,它的同义词则被称为‘道’。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陶春等人在这个问题愈益显豁的高速旋转的物欲迷乱和人性放逐的时代,关注和挖掘的是灵魂的尴尬和不断的内心的挖掘,关注尖利的生存场景中的阵痛和更为普泛性的对命运的考量和存在迷雾的层层照亮与堪破,也正如陶春对诗歌的认识和信仰,诗歌不但证明有“人”存在(不是概念化的人),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它永远都是第一次呈现出我们的心灵是怎样从一个冥冥的未知空间把那些无形的,甚至还无法感觉到的,听到的,看到的或者是早已被遗忘的发生过的或未发生过的经验片断,思想片断,某种焦灼混乱的情感,一丝奇迹性气流转换为另一清晰客观的物质活体在纸上证明着千变万化的心灵活动,并维护这种“人”的存在,这里的“人”不与主观的自我发生结合,而只与更客观,更超然的意义上的非我世界发生结合。(陶春:《诗者及其信仰》)
陶春倡导的“存在”的诗正是介入的诗,“严肃的诗”和“发现的诗”。“严肃的诗”在陶春看来就是拒绝单方面摹仿任何一个文学流派和主义的诗,更不会被形式所役,也不会复制日常生活现象流那种浓度不高的时间,反而它要去提炼和浓缩使这些现象流时间中断循环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可能从根本上显得极为普遍,其探索精神达到了与科学平行的客观态度而深入心灵材料的黑暗深处。在这种写作“严肃的诗”的驱动下,陶春写出了长诗《时代之血和他的冷漠骑手》一个悲观主义者的双重肖像》《尖锐之所在》《了断》《一个愤怒夜晚的上升》《屋顶上空颓遗的花园》等。
在陶春的身上一代人的漂泊特征同样存在,这种居所和灵魂的漂泊无定也使得诗人在沉重的生存面前获得了一种无奈的勇气,这种勇气又转换为诗歌写作中的冷、硬与黑,“每天从城市回到我郊外乡村的住所,或是按相反的路线返回,这个干燥、单调的形式赤裸裸地坦开了双腿所不能跨过的局限。同时,我却听到体内的沉默像夏日汹涌的太阳光刀塑造着我灵魂的海岸。在经过城市街道并列的无数商店和事务所和银行,那么多年轻而空洞的眼神瘫在其中,对于服饰的爱好和修琢并没有唤起他们更好地生的热情与活力,爱情的花环已逝在白垩纪殷红的天空。我听到某种急促的呼唤在长久地延续和恒绵,怀着巨大地流泪的心情,我不得不交出我正企图占据的一切,一级一级向着体内未知的殿堂挺进,在每一根纯净的血管拖着欲望的马车颠覆和咆哮在思想的叶脉上时,我听清了这种呼唤,它使我与自己惰性和弱部斗争的号角更加嘹亮”(陶春:《灵魂的放逐》)。在城市与郊区,工作与生活,身体与内心,沉默与呼唤之中的反复纠结中,矛盾的隐忧的压抑的情绪就在这坚硬的生存岩层间挣扎、喘息、呼喊。
陶春的诗歌一个基本的倾向是锋利的解剖刀般的祛除,祛除生存的腐臭的气味和荒诞、虚假的面具,还原出一个本真的、粗糙的甚至狞厉的景象。生存场景在陶春的诗中更多的呈现出尖锐和平庸,即使是爱情也是如此:“日渐浑浊的男女/因为离不开的仇限/不得不相互粘在一起,背靠厨房/吞咽下每分每秒菜板上/无法动弹的一只鱼头或洋葱的死亡”(陶春:《尖锐之所在》)。陶春的诗歌中没有童话,更没有乌托邦,有的只是荒诞剧和无边的现实的牢笼,“眼睛吮吸睡眠的泉眼/像一句永不醒来的话/掀翻日晷的/黑色雨/滑!房屋飘动地球飘动/一个插鸡毛暖身的孩子/划着瓦片船/下沉于绿叶掩藏的栖身地”(陶春:《一个单词逗留在史前庭院静谧发光的童年意象》)。
生存艰砺的风浪在诗人的内心留下擦痕,陶春的一些诗作呈现出“拾穗者”的形象,她们的面目是黧黑而模糊的,她们的基本姿势是躬身向下,生活的重压使得她们不得不在寻找,捡拾在空旷的大地上遗落的少得可怜的馈赠和施舍:“盖上眼睛/她们就被熊熊燃烧/一片金色火焰/只有那双遗忘在外/专心致志工作的手/与嵌进的碳渣纠为一体/顶住寒风/被吹得皲裂的皮肤/簌簌作响。/关节粗大、漆黑/红肿的烙印:宛如一头活物/屈从于单调、铿锵的节奏/有时,顺带将遮住/碳渣的一丛青草/连根拔起。抖动的泥屑/撒下的生之艰辛/与对死亡无言以抗的惊骇/隔着那扇无意间被撞见的窗口/同样,撒进了你/站立着的那双凄凉、无助的眼睛。”(陶春:《拾炭渣的妇女》)。
陶春想努力争取到一个曼德尔斯塔姆式的不被时代规约和取消的“我不是任何人的同时代人”的权利,所以在其长诗《时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骑手》中,我们看到的意象类型和精神向度竟然与北岛时代的诗歌或者说与周伦佑的诗歌旨归相近,那么值得追问的是在北岛的时代、周伦佑的时代和陶春的时代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关联与呼应?
“犹如烈日下每次抬头,必然撞见/摄人心魂的幻像,一枚矗立永恒/椭圆形状,矛盾交织内外的米粒/帝国般高耸的威仪拒绝了肉身/所有卑微存活借口,徒劳付出的代价/来自上古回忆之光布施的天灾/猛烈抽打,盛满人类最初品尝/神圣意识的枝叶涂抹的碗口/同时也烙印下海盐,兽肉粗涩的倒影/永不弥合疯鸟高音合唱的大地之伤/因为伟大的爱的信仰的中断/从千丝万缕,升腾万物外表/构造的壮丽织锦,即使找到了/吻合自己内心,不可重复/遭遇的那一环愉悦,你也不可能/做太深滞留,凹陷月辉的镜框/金属沟槽边缘,相爱自我星球肖像/过于久远垂挂的恋人,因为必须分离/飞逝的双手,握满旧石器时代切割的野蛮”。
(陶春:《时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骑手》)
朦胧诗时代的北岛就是反抗的、对决式的向时代扔下白手套的叛逆诗人,其诗带有极强的意识形态色彩和“弑父性”特征。《一九七七——九九六年的大陆现代诗》就认为北岛是怀疑的对抗性的诗人,认为北岛的魅力就在于“一股绷紧在怀疑与信仰之间的张力,通过对文化信仰的批判,将之重新整合,借反叛来求真,从否定中肯定,北岛的诗歌充满了‘从拆毁中建造的精神’”,而陶春的部分诗歌文本能够在北岛以及周伦佑的身上找到相关的谱系性特征,但这并不意味着将北岛、周伦佑和陶春放在一起有什么强调或暗示,我想说的只是在不同时代的诗歌写作中我们总能够发现说话方式相近的拱形空间,但这也并不意味着后来者与前行者之间就存在直接的对应关系,而是表明特定的诗歌言说方式适合某个类型的诗人。
在陶春的长诗《时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骑手》中所呈现的一个时代的紧张的神经也许并不比以往的时代弱,相反更为繁复、驳杂的生存场景和一个时代的阵痛中的污血所成就的是流浪者、痛苦的诗人、冷漠的骑手、失语的冻僵的喉管、高音合唱的疯鸟、谎言制作的枷锁、妖艳的陷阱、温驯的羊群、弱智的侏儒、瘸腿的乞丐、落魄的酒鬼、林中的隐者等意义丰涵的形象建筑,黄金的天空,沉沦的人性,欲望的地狱,贫穷的奢望,无望的挣扎都在超现实的场景、历史的褶痕和回忆的烛火中飞速呈现的密集意象丛林中相互撕扯、践踏。
“颤抖的睫毛,滴落下纯金光芒
锻铸的树木、石头、街道和房合
同时,也滴落下豢养黑暗的根中
蔑视强权大地的杀戮与背叛
坠入每一根火柴头形状,雕刻愤怒深渊的人体
被身披磷质的瞬间,不断擦燃。
现身在火焰端口,你皱紧迷宫的眉头
跟随崩塌、烧焦的光线
径直去了一家酒吧,刺耳的琴声
撕裂啤酒泡沫无性繁殖的恐惧
很快适应了昏暗灯光中倾听到的旁若无人
你,摸出流通现今的货币
从我,站立了几个世纪的陌生人的口袋
窥见收银员鼻梁两侧,激动入世
的粉刺,血脉中头像变黑的毛囊
宛若袖珍记忆的红墙上,孵化独裁者
阴谋政变苍蝇势力叮刺的睾丸
渴求被觉醒的群众亿万狂欢的手:愤怒撕下
回忆一柄锈蚀的斧头坠地,溅起的滚滚血尘
推动历史野蛮循环的螺旋
它非金属锋刃的光泽,可以比拟闪耀的尖端
陨落下改朝换代的雪花
更显严峻的潮汐:一批人将被带走
留下铁的定律不可变更座椅的秩序
而新的另一批五官,随着镜头切换
吵吵嚷嚷,从满怀莫名兴奋的悬梯上重复走下。”
(陶春:《时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骑手》)
陶春的诗句有如长长的沉重的铁链拼命拒绝锈蚀的机会,那抖动的铮铮之声在午夜暖昧而强大的背景中呈现为十字架般的亘古的凛冽和苍凉,这些容留的力量及其超长的诗句在70后诗人的诗歌写作中是相当罕见的,这也只能说明在历史与当下共同构筑的生存迷宫和怪圈中的特殊的生存方式、想象方式和写作方式造就了一个张扬个性、凸现骇人镜像和无限荒谬的诗人陶春。
在一个信仰中断和放逐的年代,在一个钢铁履带碾压良知和真理的粉末状的年代,一个“转型境遇的歌手,已泣尽长夜泪水滂沱的血”的骑手在如血的山河中与风车大战,他秉承了一个诺言,那就是违背集体的音节而拒绝合唱,在历史天空的漩涡和集束炸弹的高温中承担一个喑哑而高亢的撕下时代面具的形象:
“摇落山河崔巍的面具/竟然是一只知了,披戴与生俱来的黑色/拙陋的蝉壳,不知疲倦守护冷眼/洞察清风明月,幻视蚌珠/夺目孕育的耐性,以它夏日君王/傲骨莅临的礼仪,无情撕去了/你企图掩盖一切事实真相的面庞/精心粘贴、篡改历史胶片演绎的伪装”。
(陶春:《时代之血和它的冷漠骑手》)
陶春在诗歌写作中所作的努力就是力争“在这个真实融入内心的黑铁时代,能够听见一个诗人的声音造访的料峭的激情,回忆的歌声中,勇敢的夜莺撕裂黑夜的双翅的柔力!对于苦难,他的词语毫不掩饰,展示给了我们,具备良好的承接能力的心灵,诚如真正的诗歌中关注的主题,关心心灵的隔膜、衰老、疾病、死亡和救赎”。(陶春:《精神之火的延续:存在之诗的诗写本质》)
作者简介:霍俊明(1975-)河北丰润人,文艺学博士,《新诗界》副主编。已在《文学评论》、《文艺研究》、《文艺评论》、《当代作家评论》、《人民文学》、《诗刊》、《山花》、《当代文坛》、《北京师范人学学报》等发表论文、作品计40万字。文章被《新华文摘》和人人复印资料转载,曾获新锐文学批评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