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二年承国立清华大学给予休假的机会,得在欧洲住了十一个月,其中在英国住了七个月。回国后写过一本《欧游杂记》,专记大陆上的游踪。在英国的见闻,原打算另写一本,比《欧游杂记》要多些。但只写成九篇就打住了。现在开明书店惠允印行;因为这九篇都只写伦敦生活,便题为《伦敦杂记》。
当时自己觉得在英国住得久些,尤其是伦敦这地方,该可以写得详尽些。动手写的时候,虽然也参考裴歹克的《伦敦指南》,但大部分还是凭自己的经验和记忆。可是动手写的时候已经在回国两三年之后,记忆已经不够新鲜的,兴趣也已经不够活泼的。自己却总还认真地写下去。有一天,看见《华北日报》上有记载伦敦拉衣恩司公司的文字,着者的署名已经忘记。自己在《吃的》那一篇里也写了拉衣恩司食堂;但看了人家源源本本的叙述,惭愧自己知道的真太少。从此便有搁笔之意,写得就慢了。抗战后才真搁了笔。
不过在英国的七个月毕竟是我那旅程中最有意思的一段儿。承柳无忌先生介绍,我能以住到歇卜士太太家去。这位老太太如《房东太太》那篇所记,不但是我们的房东,而且成了我们的忘年朋友。她的风趣增加我们在异国旅居的意味。
《圣诞节》那篇所记的圣诞节,就是在她家过的。那加尔东尼市场,也是她说给我的。她现在不知怎样了,但愿还活着!伦敦的文人宅,我是和李健吾先生同去的。他那时从巴黎到伦敦玩儿。有了他对于那些文人的深切的向往,才引起我访古的雅兴。这个也应该感谢。
在英国的期间,赶上莎士比亚故乡新戏院落成。我和刘崇钅宏先生,陈麟瑞先生,柳无忌先生夫妇,同赶到“爱文河上的斯特拉特福”去“躬逢其盛”。我们连看了三天戏。那几天看的,走的,吃的,住的,样样都有意思。莎翁的遗迹触目皆是,使人思古的幽情油然而生。而那安静的城市,安静的河水,亲切的旅馆主人,亲切的旅馆客人,也都使人乐于住下去。至于那新戏院,立体的作风,简朴而精雅,不用说是值得盘桓的。我还赶上《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作者加乐尔的纪念——记得当时某刊物上登着那还活着的真的阿丽思十三岁时的小影。而《泰晤士报》举行纪念,登载《伦敦的五十年》的文字,也在这时候。其中一篇写五十年来的男女社交,最惹起人今昔之感。这些我本打算都写在我的杂记里。我的拟目比写出的要多一半。其中有关于伦敦的戏的,我特别要记吉尔伯特和瑟利文的轻快而活泼的小歌剧。还有一篇要记高斯华绥的读诗会。——那回读诗会是动物救济会主办的。当场有一个工人背出高斯华绥《法网》那出戏里的话责问他,说他有钱了,就不管正义了。他打住了一下,向全场从容问道,“诸位女士,诸位先生,你们要我读完么?”那工人终于嘀咕着走了。——但是我知道的究竟太少,也许还是藏拙为佳。
写这些篇杂记的,我还是抱着写《欧游杂记》的态度,就是避免“我”的出现。“身边琐事”还是没有,浪漫的异域感也还是没有。并不一定讨厌这些。只因新到异国还摸不着头脑,又不曾交往异国的朋友,身边一些琐事差不多都是国内带去的,写出来无非老调儿。异域感也不是没有,只因已入中年,不够浪漫的。为此只能老老实实写出所见所闻,像新闻的报道一般;可是写得太认真,又不能像新闻报道那么轻快,真是无可如何的。游记也许还是让“我”出现,随便些的好;但是我已经来不及了。但是这九篇里写活着的人的比较多些,如《乞丐》《圣诞节》《房东太太》,也许人情要比《欧游杂记》里多些罢。
这九篇里除《公园》《加尔东尼市场》《房东太太》三篇外,都曾登在《中学生》杂志上。那时开明书店就答应我出版,并且已经在随排随等了。记得“七七”前不久开明的朋友还来信催我赶快完成这本书,说免得彼此损失。但是抗战开始了,开明印刷厂让敌人的炮火毁了,那排好的《杂记》版也就跟着葬在灰里了。直到前些日子,在旧书堆里发现了这九篇稿子。这是抗战那年从北平带出来的,跟着我走了不少路,陪着我这几年——有一篇已经残缺了。我重读这些文字,不免怀旧的感慨,又记起和开明的一段因缘,就交给开明印。承他们答应了,那残缺的一篇并已由叶圣陶先生设法抄补,感谢之至!只可惜图片印不出,恐怕更会显出我文字的笨拙来,这是很遗憾的。
朱自清,1943年3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