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ello,舒力!”洁羽远远地从后面追了上来,脑袋上堆满栗色的玉米穗,一步裙,套米色风衣,脚上是一双鞋尖翻翘的鳄鱼头高筒靴,标准的时尚红颜。
舒力朋友不多,洁羽这样的另类朋友更是仅此一位,她原是柳明的病人,坦言说是喜欢柳明那种类型的男人,所以就特别想见识一下这个有点忧郁美沧桑美的男人娶了个什么样的女人,结果跟她打听到的一样令她失望:般配得天衣无缝!舒力是那种外表看似随意、大众化,其实心态挺另类,是男人可以在漫长的婚姻岁月中细细品味的那种女子。交往多了,洁羽这样将舒力一言以概之,并从此将她看作无话不谈的知己,而舒力是个出色的听众。
平心而论,舒力还是比较喜欢这个直率洒脱的女孩,因此在心情灰暗的此刻见到她顿觉眼前一亮,即便如此,她也不想跟她谈及触及心灵深处的隐患,倒不是怕她在她和柳明之间乘虚而入,像她这样的女子即便身在人群中,内心也是孤单的,她向来乐意倾听而不善于倾诉,何况真正的痛苦根本就无从诉说。所以她只能从烦乱的思绪中挤出一丝笑意:
“洁羽,你这是去哪呀,风风火火的!”
“去火车站。哎,舒力姐,给你说个事,保证会给你带来灵感,先答应我,稿费请客!”洁羽就这德性,一开话匣子就喋喋不休,并且出口不凡,极具煽动性,胃口吊得舒力不想动心都不行。
“我哥今天上午做了个胃手术,我爸怕我妈在外地瞎操心,所以没通知她。结果我刚从医院回来,就接到我妈电话,让我去车站接她,我说您老人家不是还有个一星期才回来吗,我老姐虐待你还是怎么的?她说她从早上八点开始胃疼,吃大把的胃友和雷尼替丁也不管用。我说你胃疼就更不应该跑回来了,让我姐陪你去医院看病呀。你猜我妈怎么说?”
“你妈怎么说?”
“我妈说洁羽你这个小蹄子就别瞒着我了,我这次胃疼不是老毛病犯了,我这是生孩子一样的疼,它提醒我家里有人出事了,现在你和你姐好好的,你哥呢?真是神了,我哥刚好是早上八点进的手术室……”
洁羽,我也给你讲一个关于预感和心灵感应的故事。十年前我叫舒丽,家人亲切地叫我丽丽,那晚我坐在初三晚自习的教室里心神不定,像一个不爱学习的顽皮学生那样摆弄着手中的圆珠笔,呆呆地望着窗外那轮皓月。我看见那晚的月有点特别,不仅因为它比先天晚上缺了一点儿,而且它的颜色也变了,泛着微微的红晕,如一滴血氤氲开来,我托着下巴久久地凝视着它,与远古的太空对话,突然,月亮朝我笑了一下,这时下晚自习的铃声响了。
我穿过一条条小巷回家,月亮仿佛迷了路,被困在一片厚厚的云里怎么也走不出来。我感到莫名的恐惧,一路小跑起来。我们家的客厅里挤满了人,母亲呜呜咽咽地哭着。我看见父亲静静地躺在灵床上,白布单下的脸被月色漂白得虚弱极了。我一下子传染上了这种虚弱,双膝一软便什么也不知道了,甚至没来得及掉一滴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股热量慢慢熔化了我的虚弱,在我毫无生气的体内重新注入了能量。我能感觉到身底下木板床的坚硬,那股热量继续深入,让我全身的肌肉为之战栗,我隐隐觉得我的小小的乳房处在一种陌生的掌握之中,它们在那股力量的冲击下痛苦地颤动,与此同时,我嗅到了一种沉重的雄性的气息。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声哭仿佛憋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如同一声婴儿的啼哭,把我之后多年的记忆瓜分得支离破碎。
后来知道父亲死于脑溢血,于这天晚上九点二十九分永远地闭上了他慈爱的双眼。我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个时候,月亮朝我神秘地笑了一下,多么阴险多么奸恶的笑,穷我前世来生的光阴也无法破译!从此我痛恨月亮,我从不过中秋节,我的太阳帽和太阳镜都是在有月的晚上使用,用来遮挡月亮阴险的光芒。
可命运对我的捉弄并没有就此结束在仇恨里,十年后的同一个晚上,我又见到了十年前一模一样的景象,一样的教室,一样的月,羊肠小巷依旧,父亲苍白的脸庞依然没有改变模样。我感觉自己在进行一次月球旅行,脚步轻飘飘地不能踩到地面,但我清晰地听到了月亮的笑声。不同的是,醒后我听到了柳明粗重的呼吸,他的左手绕过我内衣的钩扣,鹰爪一样贪婪地掇住了我的右乳,那感觉遥远又似曾相识……我惊恐地发现他长了一张大嘴,像百慕大三角的黑洞散发出神秘阴森的气息,这是我以前没有发现的,也许当彼此近得连眼屎都看得一清二楚的时候,反而觉得陌生了。这张大嘴和他的鹰爪一样的手成为我凭吊往事的一个切口,记忆像西瓜的汁液从刀口源源不断地渗出……
“想什么呢,舒力姐,你不相信吗?”洁羽对自己声情并茂的讲述并没有引起倾听者足够的重视不无遗憾,她一向以自我为中心惯了,舒力了解这一点,赶紧从回忆中抬起头来,附和道:
“我信啊,洁羽,这是生命的信息,通过血缘传播,就像无线电波无处尖锐无奇不有,可我,宁信其无。”
“就是,我妈这人就是爱瞎操心。不好,火车到点了。”洁羽抬起一只玉腕看表,伸出另一只手拦了辆出租车,潇洒地钻了进去,然后摇下玻璃窗与舒力继续对话:“手术是柳明主刀,做得相当漂亮,改天我请你们两口子吃大闸蟹啊。”结尾几个字已被疾驰的车轮带到了十米之外。
舒力呆了呆,隐约记起,中午的风暴是有最初根源的。她只知柳明昨晚值夜班,并不知他上午加班做了个胃手术,以致舒力下班找不到他人影而心生怨恨,而柳明也并不解释,可见他对舒力不问青红皂白的无理取闹已深恶痛绝,就像此刻舒力对自己深恶痛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