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言发面馒头般的左腿肚，就像一个小心眼的媳妇受了婆婆一肚子气，两天过去了一点没有消下来的迹象。这也不能怪李小松他妈采的草药不见效，那是专治蛇毒的特效药。要怨只能怨许言自己，他上半身呆在宿舍里，两条腿却日夜奔走在县城的大街小巷，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搜寻着李小松的身影，再好的药恐怕也治不好他的心病。他教的这个班从一年级到三年级一直是四十个人，中途没有因交不起学费或成绩差的原因拉下一个学生。抛开对李小松他妈无边无际的感激之情不说，许言也不能让李小松破坏了整个班集体的完整性。即使李小松考不上重点高中，他也要让他考个普通高中，至少也要坐到毕业考试的考场上去。
许言尊重李小松的意见，从松仙寺回来，就打电话让电视台终止了那则寻人启事的播放。他再也无法在宿舍平静地待下去，他发誓要在生他养他的那座县城布下天罗地网，从二十万人口中一个一个地筛也要把李小松给筛出来。
这天傍晚，许言坐在校园里那棵遮天蔽日的老梧桐下，看夕阳贼一样溜向山那边去了，一群指甲鸟在他头顶的梧桐枝上扑棱棱乱飞。八点，晚自习铃准时响起，学生们鱼贯进入教室，开始一天中最后一段学习时光。许言瘸着一条腿去找校长，张校长正在备课，见许言进来，连忙站起来把他扶到椅子上坐下，叹了口气说出了这样的事，调动的事恐怕要黄了。许言知道张校长表面看来是为他惋惜，实际不然，许言不离开松树中学，他的女儿也就进不了松树中学。于是说找人还是第一位的，就说了亲自进城寻找李小松的想法。张校长听了鸡啄米一样地连连点头，说这样最好，他女儿刚好从教师进修学校毕业在家等分配，可以帮他代课。
从校长室出来，许言马上打电话给张浩，电话里一片嘈杂的靡靡之音，许言说，老弟，发扬大企业家扶贫济困的精神，开车过来接我一下吧，老兄我在这里一晚也呆不下去了。那边说，你还是坚持到天亮吧，我这里实在忙得抽不出时间。许言说是忙于泡妞吧，没猜错的话是在香格里拉，又换谁了？张浩说你猜对了，对不起啊老兄！挂了。这小子，整个一个重色轻友见色忘义的德性。
第二天清晨，许言睁开眼睛看到几个学生在窗口探头探脑。许言打开门说，小鬼头，有什么事快说吧。几个人推推搡搡地谁也不肯先说话，还是杨柳带了头，小姑娘感情太丰富了，未语泪先流，许老师，你真的要走了，不教我们了吗？许言笑了，我不是跟你们说好了，只要找到李小松马上回来吗？杨柳说，老师们都在议论，说以后就由张老师接替你，学校要处分你呢！许言想这些老师可真会无事生非，不过即使学校真要处分他，他也没有时间去多想了，他做好了去城里寻找李小松的打算，就一定要去，九头牛也拉不回。许言对杨柳她们说，没有的事，同学们都去上早自习吧，等我的好消息！
许言下了汽车，一脚踏上县城的土地，接触到这里与松树乡下的寂寥形成强烈反差的繁华气息，心里就涌起一股浓浓的对夏雪的愧疚，这些天昏天黑地寻找李小松，把这位美丽的年轻母亲给冷落了。
许言在花店买了一束艳丽的康乃馨，直奔县人民医院。他敲开护理部的门，照例对那群嘻嘻哈哈的护士说白衣天使你们好。夏雪把他叫进隔壁一间值班室，许言忙着找输液瓶来插花，夏雪说不用找了，许言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冷冷的寒意，这才感觉到夏雪今天怪怪地，自始至终没有正面看他一眼，她甚至没有发现许言走路的姿势跟往常有什么不一样。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了许言的心，他的目光从夏雪的脸慢慢移到她的腹部，那儿一马平川，许言惊骇地脱口而出，你，把他杀了？夏雪蜻蜓点水一样把头点了一下。许言声嘶力竭地吼，为什么，这是为什么？他的目光像一把伽马刀直射进她的眼睛深处，他绝望地看到，她的眼睛里没有悔恨也没有怨恨，有的只是一去不复返的断然和决绝。
许言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间值班室，那时他是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大学生，在家休寒假时感冒了，他就坐在这间屋的这条高凳上，迟迟疑疑地不肯解裤子让她扎针。这么大的人还害羞呀，夏雪笑着说，那时她的笑声是那样爽朗，眼睛里燃烧着一团热情的火焰。可现在，她的目光令他不寒而栗。
那么，是找到新的彼岸了？许言好不容易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着夏雪。
对不起。夏雪脸微微有点红，张浩说的没错，这是个脸皮很薄的女人。
许言走出医院大门，一颗硕大的泪珠滑落脸庞，这是一颗父亲的泪，用以祭奠一个过早夭折的孩子远去的灵魂。与此同时，许言惊奇地感觉到，他的心突然变得很轻很轻，仿佛谁从他心上搬走了一块沉重的石头，随时都可能轻飘飘地跳出胸膛。一直以来，一个声音不分昼夜地在他的耳边说，回来吧，为了美好的生活，回来吧，回到城里来吧！这个声音就是压在他心上的那块沉重无比的石头，使他对生活本身的模样视而不见，只抓住了梦的虚幻的尾巴。这声音是属于夏雪的，这声音的美妙和温柔最初是他回城的全部意义，后来是麻木和盲目兼而有之。现在想来，他和夏雪的那份感情，其实在很早以前就演变成了这样沉甸甸的期待，只是他和她都浑然不觉。也许夏雪早就觉察到了，是天生的薄脸皮掩盖了真相，但真相终有一天大白！当然，真相大白不一定就是什么坏事，至少，许言感觉到了一身的轻松！尽管他为这种轻松的感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许言仰脸看天，天空灰蒙蒙的，阳光一片混浊。他想象着，李小松站在这样的天空下阳光里，是否也曾深情地想念起松树的蓝天碧水。此时此刻，他是那样强烈地想马上找到李小松，恨不得和他一起去赶下午三点回松树的班车。要知道，去松树的班车一天只有一趟。一天一趟班车没什么不好，起码空气好，空气中的污染源很大部分是车来车往扬起的灰尘。现在，爱情成了海市蜃楼，松树那地方竟成了许言心灵最理想的归宿。他想起早晨出来时学生们那一双双依恋的眼睛，想起松树中学矮矮的围墙，静静的校园，想起松子山上漫山遍野的松树，松仙寺的香雾在他眼前弥漫开来。夏雪的离开会成为他一段时间内的伤痛，而抛下李小松和那群渴求知识的孩子则会成为一辈子的隐痛。
这样想着，许言的灵感来了，他想对付李小松还得用老办法，请将不如激将，这不是兵书上说的吗？他风风火火叫开家里的门，把装着衣物的塑料袋往前来开门的母亲怀里一扔，就钻进书房去了。母亲跟到书房门口，不满地说都二十好几奔三十的人了，还这么毛躁，老爸老妈不要也罢，连老婆也不要了不成，言言我跟你说，你得抓紧点，让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我饶不了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许言不耐烦地说妈你就别操心了，总有一天你会有儿媳妇的。
许言重新写了一份寻人启事，然后马不停蹄地去教育局家属院找王副局长，上次的寻人启事就是王副局长出面去教育电视台登的，不但收费便宜了许多，还给安排在黄金时间播放。为了赶时间，许言决定再次借用一下王副局长的老面子。许言赶到王副局长家时，王副局长刚好下班回来了，王副局长的夫人，一位退休的小学教师，正像蜜蜂一样在厨房里忙碌着。
哟，是小许啊！稀客稀客！王副局长很客气地请许言在沙发上坐下，这张沙发许言以前坐过多次，每次都如坐针毡，今天的感觉自然是不一样的。
许言从王副局长手里接过一杯茶，歉意地说，王局长，我又来麻烦你了。
王副局长说，不麻烦不麻烦，小许啊，你不来，我还正要打电话让你来一趟呢！
哦？王局长找我有事？许言这才感觉到老头子客气得有点不同寻常。
是关于你工作调动的事，上午我已经跟局长请示了，虽说李小松的事有点负面影响，我还是替你争取到了一个名额，对了，需要写一份新的报告。
这个消息对许言来说无论如何是个意外，虽然它一直以来都是许言梦寐以求并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当它真实地出现在眼前时，许言第一感觉是无边无际的意外，从头到脚都是层层叠叠的疑问。手舞足蹈甚至欣喜若狂也是完全可能有的反应，但那都是意外和疑问过后的事。许言觉得自己实在太迟钝了，意外和疑问就像松子山上九曲回肠一样的山路横亘在他面前，他就像雾一样在其间迷失了方向，老半天走不出来。一直被许言卷在手心里的那份寻人启事，无声地飘落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
瞧你都写好带来了，我看看。王副局长不惜为一张纸折腰，捡起来一看，只见纸上写着：
李小松，今天是你离校出走的第十八天，我想你一定特别想知道家里和学校的情况吧，现通报如下：为了找你，你母亲瘦了十八斤，你父亲倒是不胖不瘦，他等着你寄钱回去买酒喝呢！我被蛇咬了一口，走不动了，同学们都劝我别找你了，说你不在教室里空气新鲜多了。我想想也是，我跟你爸你妈打赌说，你一定是怕考不上一中让人笑话，所以不敢回来了，你要敢回来我就在松树中学教一辈子书……
字是苍劲冷峻的魏碑，非大悲大痛大彻大悟之后的心情不能如此一挥而就。
对面女生宿舍的窗户敞开着，有个女孩双手托着下巴匍匐在窗边，清汤挂面的直发垂在脑后，阳光斜射在窗棂上，黛青的砖墙是天然古老的画框，衬得窗内的女孩如一朵微绽的香水百合！
心中的香水百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