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李小松依然像空气一样无色无味无影无踪。可张聋子说他闻着李小松的气味了,那是李小松失踪的第四天晚上,有人在电话里叫了他一声张爷爷,然后没说什么就挂了。张聋子对许言说这电话一定是李小松打的,学校里的男孩子欺他耳聋都叫他张聋子,只有李小松叫他张爷爷。许言悲观地想,一个电话也就说明李小松还活着罢,其他什么都不能说明。张聋子安慰他,说只要李小松还活着,就有找到他的希望。
电视上的寻人启事每晚都播,张聋子寸步不离传达室,生怕接漏了一个电话。对李小松的失踪,学校里除了许言,张聋子大概是最着急的一个,这聋子,帮李小松搞舞弊搞出感情来了。
不时有举报电话从各个地方打来,许言接到电话就马不停蹄去举报地点认领,一次次满怀希望出发,一次次失望而归,那些远离亲人到处流浪的被举报者,无一例外不是痴聋哑巴,就是小叫花子。一位白发苍苍的老教师竟然不顾旅途劳顿,专程从邻县把一个弱智的孩子送到学校来了。许言知道,是寻人启事上说的“脑子有点问题”把举报者误导了。启事是由许言执笔,张校长补充,王副局长自告奋勇亲自送到教育电视台去的。张校长就补充了“脑子有点问题”这一句,这话一点都不代表许言的意思。他之所以同意张校长加上这样一句话,是有自己的想法:李小松若压根儿就不想回来,别人问他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他一定会说我叫李四,是桃树乡桃花村的,而决不会说叫李小松,是松树乡松子村的。加上这样一句话,别人就不会以他所说的话为准了,这样找到李小松的机会就多得多。当然,许言也没想过一句话的精确度会给他自己和许多好心人带来这么多麻烦。
许言从心底里不愿相信,李小松会沉沦到像这些流浪儿一样衣衫褴褛,在城市或乡村的屋檐下以乞讨为生。他一定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生活得自由自在乐不思蜀,才忘了回家的路。
时令已进入初夏,蚊蝇们像一些给夏天站岗开道的警卫,一场大雨过后便开始出来四处巡逻。许言的单身宿舍里整晚燃着安息香,那些夏天的警卫们天生喜欢臭虫臭水沟等臭名昭著的东西,对和香有关的事物深恶痛绝,于是它们对许言的房间进行了密切监视,它们侧耳倾听着许言的鼾声,随时都准备破门而入。突然气温骤降,雪花漫天飞舞,警卫们纷纷倒地而亡,它们的尸体一会儿就被雪花覆盖了。这时,许言听见有人轻叩木窗,一个声音说,许老师,一颗松子落进我头发里,发芽了,你帮我拔掉吧。一个小小的人影踏着雪越去越远,悠忽不见……
许言翻身坐起来,窗外月色如水,安息香静静地吐着芳香。许言以固定的姿势拥被而坐,对这个奇怪的梦琢磨了很久,梦境里那小小的人影分明就是李小松,那飘飞的雪,使许言想起《红楼梦》里贾宝玉出家岸上别父那一节。初三课本里有一篇课文选自《红楼梦》,许言在讲解这篇名为《林黛玉进贾府》的课文时,顺便把《红楼梦》整个故事讲了一遍,大家津津有味地听着,在讲到贾宝玉出家时,李小松冷不丁大声说,贾宝玉太聪明了!这家伙发言从不举手也不站起来。
许言再也无法入睡,看看表已是凌晨四点,山村的第一缕晨曦正努力挣破黑暗的束缚脱颖而出。这时候出发去松仙寺,回来还可以赶上八点钟的语文课。许言披衣起床,踏着一地露珠向松仙寺进发。松仙寺是位于松子山顶峰的一座古寺,终年香雾缭绕,香火极旺,据说此寺求子得子,求官得官,还有不少求神拜佛的香客不辞辛苦远道而来,就为了许个愿问个平安。许言带夏雪去过一次古寺,两人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不过游山玩水而已。不过佛这东西,信它虽然不一定有什么好处,但也绝对没什么坏处,于是都抽了签,许言抽的事业签里有一句是“隔河喊渡恰逢船”,整体意思是万事开头难,事业上开始时有点曲折,但很快柳暗花明。这使他和夏雪对工作的调动充满信心,许言甚至一度把李小松看作是那艘及时的渡船,而现在这艘渡船不知在哪一片水域击桨而歌,或者野渡无人舟自横。
许言经过松子山下的松子村时,公鸡刚刚叫过头遍,偶尔有一两声狗吠划破山村的宁静,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动静。松子山上盛产云雾茶,现在已经过了收茶季节,茶农们在抓紧把春天收茶时耽误的睡眠补回来。李小松家就在这里,他家屋门前那棵巨大的驼背松一直在等他归来,它的腰因为思念弯得更厉害了。
许言终于一头雾水和汗水爬上了松子山顶峰,松仙寺古旧的亭台飞阁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很有点仙风道骨的味道。几个和尚正在做早课,一个扫院子的小和尚带许言四处转了一圈,许言再三问他寺里最近是否收了新徒弟,小和尚连连摇头,说他就是新从五台山来的,寺里不收本地人做徒弟。
许言不便多问,只得怏怏地下山去。他觉得自己此行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就李小松那活宝,藏哪儿也不会藏在一件袈裟里面,找遍天下也用不着找到寺里去,可许言就犯了一回傻,看来,人的脑袋跟机器也差不多,时不时要出一点故障。一路上,许言像一台电脑一样沉思默想着,看似平静,其实翻江倒海包罗万象,鸟雀们在山路两边的松树枝上欢呼跳跃,也不能引起这位陌生客人的注意。突然,许言觉得左脚踝处麻了一下,只见一条小花蛇迅速横过路面,向草丛中急急隐去。
这下许言大脑里那些关于李小松的形形色色的想法都跑没影了,仿佛他的删除键正是安在左脚踝,现在被一条小花蛇狠狠地摁了一下。许言抱着吹气球一样迅速肿起来的左脚坐在山道上,不敢走动一步。听说这山里有种百步蛇,被这种蛇咬了千万不能走动,不然走到百步就会倒地身亡。许言不知道咬他的是不是百步蛇,他只能使劲掐住踝关节以上的血管,希望蛇毒不要随着血液循环侵入心脏。
树林里一阵响动,似乎有人轻轻叫了一声,一会儿,一个女人握着把砍柴刀钻了出来。这不是许老师吗?那女人扔了砍刀,蹲下去抱着许言的伤腿,对着伤口吮吸起来,许言来不及阻拦,她已扑扑扑吐出几口沾着蛇毒的痰,伤口就像被施了法术一样停止继续肿胀。那女人跑到路边的小溪里漱了口,哇哩哇啦呕了一阵,又迅速折回来背向许言蹲下,在这个果断利索的女人面前,许言不敢再有丝毫犹豫和不好意思,他很顺从地趴在她的背上,让她背着他下山。这女人就是李小松的母亲。
许言躺在李家的一张竹椅上,李小松他妈特意从井里舀来一瓢新鲜的泉水,让许言一口气喝下去,以稀释蛇毒。一瓢清凉的泉水下肚,许言脸色渐渐转了红润,他听到李小松他妈长长地松了口气,就知道咬他的不是剧毒蛇了。屋里的空气顿时松弛下来,话也多了,在此之前他们紧张得没有说一句话,说话动气。
果然,李小松他妈说这种蛇叫麻花蛇,有点小毒,就算是毒蛇,人不伤害它,它一般也是不咬人的,你一定是踩疼它了。接着又说,你们当先生的不要砍柴也不要放牛,怎么大清早地跑到松子山喂蛇来了?许言听了,想这女人虽然善良,但儿子至今下落不明,言语里也免不了夹枪带棍,就说,我去松仙寺问问李小松……又觉得自己到松仙寺去找李小松的行为实在太离奇了,他妈就更不好理解,要知道这地方的人虽然信菩萨却忌讳当和尚,没有后代断了香火的男人才被讥为和尚。许言就没有敢把话说完,转移话题说,大姐,谢谢你救了我。李小松他妈惊讶地看着许言,许久才很激动地说,许老师,真难为你了,你个大知识分子,为了我们小松竟然去求菩萨,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吗?唉!小松啊,你要再不回来怎么对得起许老师哪!说完就推门进了里屋。她把许言的意思这样一理解,还刚好圆了许言的说法。隐隐的鼾声传进许言的耳膜,随着又被关到门里去了,显然李树林还在屋里睡大觉。
一会儿门吱呀一声开了,李树林披着件衬衣,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跑过来握住许言的手,连声说以前错怪许老师了,酒后胡言请别在意,又回头吩咐他老婆说你去挖点蛇药吧,你认识哪是草哪是药。接着从屋里翻出一张汇款单递给许言,许言一看那字在纸上直跳舞,就知道是李小松汇来的,汇款金额是一百元,邮戳盖的是本县的邮电局,附言栏里写着两行字:这是我的劳动所得,不要让爸爸拿去喝酒,叫许言立即停止播那个丢人的寻人启事,我很好,不要找我。许言把这张纸片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看出了李小松对他深深的敌意。这是李小松出走半月以来唯一有用的信息,也是最重要的线索,从邮戳上看李小松就在县城无疑。许言特别注意了一下邮戳上的日期,已经到了两天。
李树林见许言的目光在邮戳上停留了很久,知道他对自己的知情不报有想法,就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还叮嘱老婆和乡邮员不要把这事告诉任何人,说这一出状告老师不负责任,学生离校出走的戏我是唱定了。现在看来就不必了,我跟你说许老师,人心都是肉长的,既然你能为你的学生喂蛇一口,我也能为我的儿子把酒戒掉,从今天开始我李树林要重新振作起来,想想人家张浩也是人,我这张脸都没地方搁了。
许言感慨万千地想,人心是这么容易让人感动,又是这么容易被感动,他紧紧握着李树林的手说,你放心,老李,我就是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把李小松找回来。这话是给李树林的承诺,更是给他自己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