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松坐在开往县城的班车上东张西望，一个认识的人也没发现。其实他的目的模糊得很，车上有没有熟人都不是他所希望的。有熟人的话，熟人会问他去县城干什么，为什么不坐在教室里上课，他一句也答不上来，答不上来人家出于责任心就会劝他下车，说小孩子不要随便往县城跑。没有熟人，他就有可能到不了镇上就被赶下来，因为他口袋里只有一元钱，是妈妈给他买午餐的，狗屁，没有钱人家怎么会让他搭车呢？说实话，李小松长这么大还没有搭过要钱的车，以前他和爸去过几回县城都没打票，但那是因为有大人带着，现在没人带，起码也要打半票，人家要是知道他初中都快毕业了的话，半票都不会搭他。
十分钟以前，李小松还在教室里睡大觉呢，现在却已经坐在去县城的班车上了，对此，李小松也感到很茫然。他从厕所出来，透过学校矮矮的围墙，正好看到这辆车停在不远的马路上。松树乡的班车本来是清晨六点出发，下午六点再回来的，今天这是怎么啦！像这样反常的事李小松一件也不想放过，他就一个鲤鱼打挺翻过矮围墙，屁颠屁颠地朝他心目中的出事地点飞奔而来。结果令他很失望，车子根本没出什么事，没缺胳膊也没少腿地泊在那里，车上的乘客骂骂咧咧，原来是镇长的老娘死了征集送葬车，这车也在被征集之列，所以才从六点耽搁到现在，更可气的是，那司机和售票员还要在路边饭店里不慌不忙吃了早饭再走。李小松想，原来是这么回事啊，真没劲，正要回去，却见那司机和女售票员抹着嘴巴一前一后过来了，李小松就一屁股坐在了那个靠窗的座位上，心想别人等了一个早上的车，被我一来就坐上了，这多幸运啊！这样想着车子就发动了。
李小松透过摇摇晃晃的玻璃窗，刚好看到许老师从厕所出来，脚步急匆匆的，很生气的样子，好像连嘴都歪了。李小松嘴角浮过一丝笑意，他想许言一定是看懂厕所墙上那个字了，狗屁的许言硬是和李小松一样聪明。其实用憋了一个早上的一大泡尿写一个字并不是他的原意，他的原意是要写四个字：许言狗屁！结果他刚写了“许”字的偏旁“讠”，一泡尿就接近尾声了，只给这个偏旁拖了个彗星尾巴，看上去有点像个“之”字，真他妈的不争气！不过聪明的李小松很快就更加兴奋起来，他运用他对汉字超前的理解能力，为他的杰作找到了很好的注解：“讠”即“言”，语言也，狗会叫屁会响，乃动物和气体的语言，由此，一个“讠”字概括了“许言狗屁”四个字的全部意思，真是解了李小松的心头之恨！
本来李小松已经做好了跟许言和解的打算，前段时间他不是一天也没迟到早退过么？许言是他李小松学习生涯里唯一喜欢过的老师，他一点不像其他老师一样整天板着一个茄子脸，动不动就训人，笑容像近来他们家青菜汤里的油星儿一样难得一现。许老师的宿舍是可以随便进的，他也和大家一起吃食堂里一元钱一份的饭菜，上厕所也东张西望打量别人裤裆，这让李小松感到新鲜，继而感到亲切。而且第一次登上领奖台的感觉也挺不错的，那个什么王副局长还亲自给他颁了奖。
问题恰恰出在这个奖上。
李小松很生气地发现，张校长在陈述后进生李小松的过去时几乎用尽了所有的贬义词，其中竟然有“老鼠屎”这样脏的东西，老鼠是李小松最讨厌的一种动物，这些贪得无厌的家伙一钻进他们家的米袋子就不想出来，害得他妈妈要花很多时间去淘米。在校长眼里，他李小松竟然成了最讨厌的动物的粪便！狗屁，这也太过分了吧！李小松不过是看不惯那些老师的所作所为，偶尔表示一下反抗而已，用得着这么恶毒地批判他的过去吗？
比如老师上课总是把眼睛擦得雪亮，只提问成绩好的同学，成绩差的简直成了古装电视剧里少爷小姐的陪读。再比如，那次来了什么检查团要听英语公开课，英语老师就吩咐成绩差的学生不要来上课了，怕李小松捣乱，还特意叮嘱他妈把他关在家里看电视，李小松气坏了，越窗而逃。他跑到教室里的时候，教室后面坐满了检查团的人，他的课桌被一个大胖子占据了，全校公认的好学生杨柳正在用英语流利地回答问题。李小松气急败坏地对英语老师说，你这不是放卫星么？结果可想而知，英语老师受到了严厉的批评。可怜那几个被放假的草包，还为一天假高兴得翻了几个筋斗呢，真是脑袋进水了，他们连起码的人权都不懂，更不要指望他们懂什么叫放卫星了。
这样的老师，你让我李小松怎么去尊重他们？李小松真想这么问一问张校长。
相反，张校长对许老师的表扬则用完了所有的褒义词，李小松手里那张奖状似乎本来应该是许老师的，李小松只是代领一下。
更让李小松大光其火的事还在后头呢，校长刚宣布散会，许老师一个箭步冲到台上，抱着王副局长胖乎乎的手一阵猛摇，仿佛王副局长的手是一棵摇钱树，摇久了就能哗哗落下金元宝来。许老师还左一个王局长又一个王局长地叫得那么亲切，李小松想这就跟不能把副班长叫成班长一样，人家明明是副局长，许言偏偏叫他局长，真是马屁拍到家了！果然，王副局长说只要李小松能考上县一中，就把许老师也调到县一中去，瞧许老师眼睛都笑得眯成一条缝了，就算真捡到金元宝怕也没这么高兴吧！
至此，李小松对许老师的好感消失得无影无踪，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原来许老师对他好，帮他在校长那说好话，包括饿肚子都是有预谋的，他那平易近人的满脸笑容也是装出来的。他这是在收买李小松，利用他好调到城里去！与其他老师比起来，许言要可恶得多，那些老师是迂腐、守旧、见识少，而许言简直就是阴险、虚伪、诡计多端！李小松暗暗发誓，他决不会让许言的阴谋得逞，他就是不考上县一中！他要让许老师的回城梦像张校长的茄子脸一样，圆不了！
以前李小松他们班上的数学老师也是从城里分来的，李小松对他的印象一点都不好，那人是个娘娘腔，脸很白，经常请假往城里跑，也不好好教书，教了他们一个学期就调到城里去了，班里同学没有一个跟他告别。李小松在背地里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狗屁，你以为松树乡是个旅馆啊，想来不请自来想走拔腿就走，你们凭什么不愿意教农民的儿子，在很久很久以前，你们的祖先不也是山里的一只猴子吗？没有农民用大粪种出谷子小麦萝卜白菜，你就等着吃屁吧！
把许言和那位娘娘腔联系起来一想，李小松觉得自己和许言的矛盾就上升到了阶级斗争的高度，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尖锐对立，他的胸中充满了凛然正气，更加坚定了和许言斗争到底的信念。
售票员已经从后排座位开始卖票了，李小松不由得暗暗着急起来，他后悔不该图一个屁股宽敞，坐在这个靠窗的单排座上，如果和别人坐在一起，说不定可以蒙混过关。可现在所有的双排座和单排座都已客满，看来他只有被赶下车去的份了！售票员已经来到了他面前，示意他打票，这时车停了下来，一个高个子男人上了车，因为没有空位，高个子就站在了李小松的座位旁边，还把左手扶在靠背上。李小松灵机一动，朝高个子男人眨眨眼，对售票员说，我和他是一起的！售票员不相信地盯了李小松一眼，高个子很合作，忙掏出钱说，你没看出我们俩长得很像吗，他是我儿子。儿子当然不能有假，售票员尽管不相信爷俩搭车会从两个地方上来，还是退了一步，那就收一元吧，从松树到这儿是两块钱，小孩子打半票。从这里到县城就不收了。高个子只得掏了一元给他。
前些天刚下过一场暴雨，汽车在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上一路扭秧歌，像个喝醉了的酒鬼，自从李小松的爸爸下岗后，就经常是这个样子。李小松虽然很顺利地过了打票这一关，心里可并不怎么舒服，你想想，儿子是可以随便被人叫的吗？要在平时谁这么叫他，他非跟他干上一架不可！可现在情况特殊，这就叫人在矮车上，不得不低头吧！本来李小松打算把座位让给高个子坐的，现在看来就不必了，他和高个子两不亏欠。但高个子似乎并不这么想，他实在太高了，跟树高了招风一个道理，人高了就经不起颠簸，在过一个坎时他摔倒在李小松身上，并就势坐到座位上，把李小松抱起来放到他膝盖上。这样一来，连一直耿耿于怀的女售票员也不再怀疑他们是爷俩了。
汽车到达县城已是中午时分，李小松的肚子像一只装青蛙的蛇皮袋，咕咕乱叫，近来他食量大得惊人，肚子永远是个填不饱的无底洞。可家里给他的午饭钱照样是一元，爸爸的下岗给他们家带来了严重的经济危机，妈妈都把猪油换成两元钱一斤的色拉油了。李小松对他爸爸是越来越看不起了，以前他仗着有一份工资，从来不帮妈妈做一点农活，家里因为没有男劳动力，既没有挖鱼塘，也没有蓄果林，他这一下岗回家来，既不会挖土，又不会挑担，一天到晚怨天怨地，还要妈妈给他付酒钱。
李小松从高个子膝盖上溜下来，招呼也不打就下车去了，谁让你叫我儿子呢，李小松一路记恨着高个子呢。爸爸下岗两年了，李小松也就两年没到县城来，县城变得都有点不认识了，建起了很多高楼，不过垃圾好像也更多了，随处可见，空气中还是有股挥之不去的尘土味儿。李小松正要开步走，高个子叫住了他，李小松想，他叫我大概是问我要那一元钱的车费，就想我欠了人家的车费不主动归还，这实在有点不够男子汉，于是把裤袋里那一元钱掏出来递给他说，叔叔，谢谢你帮了我！高个子笑笑说这还差不多，没有接他的钱，却把他拉到出站口一个叫“车站龙虾馆”的店里，说，饿了吧？陪叔叔吃顿饭！李小松想了想说，你要我陪你吃饭，那么我的那一份儿我就不用付钱了？高个子爽快地说，那当然！
李小松一连吃了十只大龙虾，这东西他还从来没吃过呢，怪香的。他吃饭有个不说话的习惯，但他脑子里可没停止思考问题，他想这龙虾肉吃得可真突然。高个子似乎没怎么动筷子，看着他吃完了，就说，我猜你身上大概只有这一元钱吧？李小松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那你怎么回去啊？高个子继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我有办法。李小松说，其实他什么办法也没有，但是他不能让一个陌生人看出他的孤单和无助，这点警惕性他还是有的。
这样吧，要是你没有办法回去了，你就到茶厂来找我，明天我还要到你们那里去收茶叶，我再帮你打掩护，你看怎么样？这主意不错，李小松眼睛一亮，他看着高个子手指上两个硕大的钻戒，有点不相信地问，茶厂不是关门了吗，我爸爸说工人们都在挨饿呢！高个子笑笑说，茶厂还没有关门的时候，我就出来做生意了，所以饿不着。就这样吧你到门口问一下，说找张浩，就有人告诉你怎么走了。再见啊，小家伙！张叔叔再见！张浩，这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听父亲说起过。李小松目送高个子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想这个人可真有先见之明，比我爸强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