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3月12日晴星期二
自从海南回来以后,我的一切都改变了,爸妈似乎为了弥补我爱情的失缺,疯了似的将他们的爱倾泻给我。但在我,总生出一种厌恶,一种叛逆的反感。我固执地认为一旦又有了功利和亲情的冲突,他们的爱仍会撤退得一干二净。现在想来,这念头未免对爸妈不公,再冷酷无情的人也难以逾越人的底线,他积蓄隐匿的情感终需一个承受的对象,血缘的亲合是理性难以割舍的。我伟大坚酷的爸妈扫清了所有的障碍,得到了他们年轻时所希求的权力、名誉、地位、金钱,但冥冥中他们却感到生死的恐惧,这随着他们年华的老去愈来愈明显。
而我,是他们惟一的生命延续,我是他们能留给这个世界的惟一痕迹,于是,他们用数倍于常人的爱去包围我。直到现在22岁,我一直没有同龄的朋友,但从未感到过一丝孤独,在爸妈用爱编织的华丽的丝网中我一样成长。
正因为这种封闭,我在现实的圈子里是个异类。我是个极虚伪矫饰的孩子,经常要耍些撒谎的花招。我凝神望着周围的人,暗自偷笑他们的愚蠢,鄙夷她们的龌龊,冷眼旁观着由我招致起的是是非非。当然,失去小川的一年多里,我从未爱过任何人,包括爸妈,没有任何东西能令我感动。我冷血吗?理智的极端不就是冷血吗?要做到超然于场外,焉能滥施热情呢?这是爸妈常教我的处世之道。爸是官场中人,我在圈子里结识的也多半是政客的公子小姐,对于这些浅薄无聊而又惺惺作态的人,我绞尽脑汁摸透每个人的脾性,布下陷阱,看他们摔得遍体鳞伤的惨相,我哈哈大笑。然后伪饰出不谙世故的纯真跑近他们的身旁,为其舔平伤口。我卑鄙地肆无忌惮,但所有接触我的人都将我视为至善至纯的天使,我心安理得地分享身旁人给的关爱。
今天是爸的生日,晚上我们家开了个盛大的聚会,把爸妈圈子里的体面人以及他们的公子小姐全部请来,惺惺作态地寒喧一通,散去了。保姆打扫完狼籍的房间,我便一头扎进了浴室,让升腾的蒸汽蒸出我体内的污秽,冲刷尽去。裹着宽大的浴巾刚出浴室门口,便被妈从后背揽住:"小美,来,爸妈有话问你。"话音未落,保姆便将准备好的睡衣迎递上来,我胡乱地裹在瘦削的身子上,随意地将湿发披散在肩上,任它们将湿气丝丝渗进我体内。
房间里暖和极了,透过窗子,我可以看到室外大片的飞雪,身外的一切都静寂温暖的,惟有体内,有种莫名的躁动。
我走进爸妈的卧室,因我的出现,爸妈眼中都泛起些亮亮的东西。爸冲我招手,我顺从地走过去,妈开始捋弄我额前的湿发,爸则忙不迭地为我剥一只硕大的黄橙。爸妈他们都是外人眼中严肃拘谨的体面人,可一旦面对我,他们的冷面具统统剥落。虽然我对他们的宠爱很是有些腻歪,但我的想与行总是极度的反差,他们愈是怜爱,我矫饰得愈是乖巧。
"小美,告诉爸爸,有没有男朋友?今晚的宴会上,我看对小美献殷勤的可为数不少呢!"我爸说道。
我偏过头斜对着爸漫不经心地答道:"他们都肤浅得可笑,一举手一投足,就知道狐狸尾巴要露出来了。"
爸妈都笑了起来,但我潜意识里觉得这笑声很是可怕,爸停住笑正色道:"小美,年轻人太锋芒毕露必定成不了大事,爸爸帮你留心,一定挑一个有前途的孩子。"我做作地钻入妈妈怀中,似乎为掩饰自己的害羞,但实质上却恶心地反胃。
正谈时,有人拜访,本来开门是保姆的事,我从不屑于此,可当下为了脱离令我生厌的爸妈,我起身前去开门。开门时,竟有种莫名的紧张,手颤了两下才将门打开,小春就立在我面前。天呢,我完全被他震撼住了--上天竟能造出这样完美的人!他极像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庭天顶画中描绘的美少年,面部轮廓呈现出东方人所罕见的立体感,整个儿线条挺拔流畅,尤其是他的眼睛又大又美,固定地直望着我,他的目光将我笼罩住,那对眼里有我和我圈子里的人所缺少的激情和纯真。我呆呆地望着他。
"请问林一智教授在家吗?我是她的学生。"原来是妈的学生。"请进吧!"我极力用漫不经心的回答掩饰我刚才的失态。小春是来向妈妈请教画艺的,他带来了一副自己创作的油画。客观地讲,画面的线条有些粗糙,但小春对色彩的把握却令人惊叹。他的画有种逼人心魄的震撼力。辉煌的太阳冲破朝雾,升起于天空中,河对岸上,可以看见模糊的一排房屋,水波辉耀着金黄色,远望去使我联想起斑驳陆离的中世纪镶嵌画。
妈显然惊叹于小春对色彩光影的敏感,妈盯着画说道:马奈,这个早期印象派的画家,我比较欣赏他那明朗的调子,但他太热衷于光的神秘。你对光色的捕捉很有天分,但这画面涂得过厚,光之外还有物,你看,物体的外形没有把握好。
我看着妈在指教他,显得很得意,似乎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对于小春这种人,你惟有在才华上、在学识上显出不同寻常的地方才可能吸引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