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东平和楚亚宁利用圣诞节前后各商店竞相减价大甩卖的机会突击抢购,把孩子的东西差不多置办齐了,小房间也布置出来了。按照美国人的习惯,小男孩的特征色是浅蓝,小女孩则是粉红。细致的商家也为不知道孩子性别的父母们准备了红蓝参半的婴儿用品。因为孩子属鼠,裴东平夫妇自然就联想到举世闻名的迪斯尼米老鼠,这也是儿童用品图案中最受欢迎的、似乎永远不会过时的卡通人物。小房间的窗帘上是米基和米妮,墙上的立体装饰图是米基和米妮,连床上的床单、被子、毯子、枕头,卫生间里的毛巾、小浴盆、肥皂盒,还有奶瓶、围嘴儿、小台灯,甚至尿不湿上,哪儿哪儿,全是米基和米妮,更不用说孩子的小衣服和玩具了。
林沁和黎梅梅过来看了,说亏这两口子是怎么弄的,竟能买得这般齐全。楚亚宁就诉苦,道:“我这一个圣诞节,吃没吃好,睡没睡好,比上班还累。走进一家商店,没转上十分钟就得赶紧找地方坐下、站不住,好多东西都是东平一个人做主买下的。小一点儿的还好说,自己拿了就走。遇到那大件儿,像什么小床、小柜子、小桌子、婴儿车座,你非得等人家店员过来给你取不是?你就等去吧,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儿不说,好容易见到了,一大堆顾客围着。圣诞节,人那叫多啊,排队付款还得等至少半个钟头。我这一阵子又特别不禁饿,店里又不让吃东西,有时候忍不住了,就先跑回车里随便找点什么垫补垫补。你说奇怪吧,十冬腊月的,我坐在车里还愣不觉得冷。”
林沁说:“没听人说过吗?‘产前一团火,产后一块冰’。怀孕的时候总是喊热,等生完了就冻得跟打摆子似的,盖多少床被子都不管用。”
黎梅梅说:“不过你还是应该多加小心,千万不能着凉。真要是病了医生都没法儿给你开药,因为不管吃什么都会被孩子吸收了去。”
楚亚宁又说:“你们瞧瞧我这两条腿,自从逛了商店就开始肿,到现在还没消下去。”
黎梅梅说:“都一样,我到最后几个月也肿得发亮,使手指一摁一个坑。你平时看电视什么的在面前放个凳子,把脚垫垫高,可能会好些。”
楚亚宁笑道:“我每天回到家里往沙发上一坐,就再也不想动弹。看见凳子就在边儿上,也懒得挪两步过去拿。”
林沁说:“身子是觉得懒,但你不能由着它,能活动还得多活动。哪怕做别的什么都不行呢,走走路也是好的。不然到生的时候没有劲儿,孩子老出不来,就容易给憋着了。”
裴东平过来说:“二位都是有经验的,替我们看看还缺些什么。”
林沁爱答不理地说:“看过了,挺好的。就算真缺了什么, 现买也来得及。你要是没工夫,吱唤一声,我们替你跑腿儿还不成?”
黎梅梅就笑,说:“只怕你到时候恨不得总能找个什么茬儿自个儿溜出去转转呢。”
几个人说了一会儿闲话,又扯到黎梅梅离婚的事。自打黎梅梅第一次在林沁家唱了卡拉OK,又和老维克断了往来,周围的同胞们便既往不咎,不再拿她当异己。特别是和老A明媒正娶后,商学院的几个中国学生便成天鞍前马后地围着她转,跟她说话一口一个“师娘”,气得黎梅梅直跺脚,说:“多难听,没事儿把好端端的一个人愣给叫老了。”再后来,林沁又引荐她参加了当地一个自发性的民间组织,ACWC,全称叫做American’s Chinese Wife Club,中文直译为“美国人的中国太太协会”,就是一群像林沁、黎梅梅这样嫁了老美的中国女人们聚在一起玩玩。谁知此话到了一帮口出不逊的顽劣男生们嘴里,便被叫成了“洋枪套子协会”。
黎梅梅这时候叹了口气,说:“我就不明白呢,为什么事情到了我这儿就总这么难?老A上次离婚,太太说要女儿,老A二话没说就让她领走了。这次,好,死扣着科迪不撒手。叶小坷去问过,回来说,老A说了,他前妻一直是挺虔诚的犹太教徒,我呢,过门儿没几天就再也没去过教堂。科迪今后长大了是犹太男人,犹太男人怎么可以由一个异教徒抚养?”
几个人就七嘴八舌地议论。有人说,兴许因为科迪是儿子,看来全世界的人都同样地重男轻女,不单是中国。又有人说,兴许因为是黎梅梅提出的离婚,伤了老A的自尊心,才故意和她过不去的。
楚亚宁问:“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黎梅梅说:“老A把他父母从纽约接了来。他父亲还好,不多言不多语的。那个老太太特恶,长得一脸的巫婆相,每次我去看科迪她都在旁边转来转去,盯贼似的盯着我。我当初也是糊涂,以为老A会像上次一样自己一个人搬出去。没想到他悄悄在外面租下房子,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了,趁我上班的时候,带着科迪一块儿走了。早知如此,我应该先带科迪走。”
“叶小柯怎么说?”
“她说人家要是提出了宗教的理由,一般就比较难办,因为这个国家讲究宗教自由:尊崇个人的信仰。要想把科迪完全判给我大概是不可能了,但她可以试一试寻求共同抚养权。”
黎梅梅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靠窗口的楚亚宁赶紧打岔儿,招着手说:“快来看,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个刚从香港嫁过来的寡妇。”林沁和黎梅梅凑过去,隔着提花帘子和前院的树丛,看见街对过刚停下的一辆车里走出一对华人夫妇。男的是何达富老伯,女的五十岁出头,高挑个儿,瓜子脸,穿一件深咖啡色毛领呢大衣,烫过的短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眉眼儿虽瞧不清楚,却看得出来是一个挺讲究的人。
楚亚宁说:“春节的时候,何老伯带着她来过我们家一趟,送了两盒喜糖,说是来认认街坊。女的叫丁玉娴,眉清目秀,端端正正的,年轻时一定漂亮。就是不爱说话,问一句答一句。问她几时到的,她说年底就来了。问她过得惯过不惯,她说还过得惯。问她来了打算做什么,她说先在洗衣坊里帮忙记记账,就再没有多余的话了。倒是何老伯在旁边替她应了几句,说是正学着车,过两天就去考驾照……” 林沁插嘴道:“五十多岁考驾照可不是那么容易。人说了,学开车的小时数就等于你的岁数。比方一个十六岁的人,只要十六个小时就学会了。五十多岁的人得学五十多个小时。”
楚亚宁说:“这么说起来,她倒不笨,反正这几天她和何老伯已经是各开各的车了。上星期我有点不舒服,在家歇了两天。看见何老伯每天是七点钟准走,丁玉娴要等到差不多十点才出门,中午就回来了。我看她的日子真是好清闲。要说这何老伯打了一辈子光棍儿,到头来有这么个老来伴也挺不错的。”
冬天口头短,才过五点钟天就已经黑了下来。林沁和黎梅梅起身告辞,裴东平从厨房探出头来留她们吃晚饭,两个人都说不吃了,还有事呢。
19
林沁和黎梅梅真的在筹划着一件事。楚亚宁的产期快到了,按照美国人的传统,应该为他们举行一个婴儿送礼会(Baby Shower)。一是因为添一个孩子要添不少东西,对许多家庭来讲,这就是一笔不算小的开销,亲戚朋友帮忙凑凑份子是理所应当的。二是孩子出生以后,家务活儿纷乱繁杂,更兼大人小孩都需要静养,到时候再一拨接一拨地应付送礼者、探访者,且不更是乱上添乱?据说,这个惯例最早是从英国传过来的,谁家生了孩子,四周的人们便包好礼物,附一张贺卡,留在那家人门口,意思也到了,又免却了叨扰。贺卡在这个时候之所以重要,是因为要留下送礼者的姓名,以便日后主人得了空儿好带着孩子登门道谢,或实在抽不出空儿的,就写一张感谢卡送回去。英吉利是一个非常实标的民族,总要等到确知孩子的性别后才开始准备礼物。所以孩子一生下来,主人家便会在房子的门或窗上贴一张条 子,上书“It’s a girl (是个女孩)!”或“We got a boy(我们得了个儿子)!”并配以花花绿绿的喜庆图案。送去的礼品中也包括各色食物,有给产妇的滋补营养品,也有给家中诸人的一日三餐。伺候过产妇的人都知道,月子里往往忙得连做饭的工夫都没有。
黎梅梅说:“这次就上我家去闹吧。我那房子自从买了之后,还没有正正经经地请过中国人聚会。现在好了,老A把他那些犹太人的东西全都搬走了。”
接下来,两个人就开始拟订送礼的单子。她们在楚亚宁那儿已经细细地看过了,说实话,挺齐全的,所以她们只是根据自身的经验,增补了一些诸如婴儿指甲刀、棉花球、凡士林等等,再就是孩子稍大才能用得着的物件,小秋千、学步车,还有衣服裤子什么的。两个人一边议论,黎梅梅一边记在一张纸上,又在底下注明,凡是打了星号的只要一件,谁家打算买最好先和林沁或黎梅梅通通气儿,以免买重样了。又注明每家送礼的份额以不超过十美元为宜,大件的东西可以几家人合买。
帖子发出去了。一来因为裴东平夫妇人缘好,二来好多人都想瞧瞧黎梅梅家的宅子,听说是当时中国人里面置办得最高档的,所以应者云集。林沁事先打过招呼,这是一个惊喜派对,众人都心照不宣地瞒着楚亚宁他们。
黎梅梅打电话给慕容经纬说:“知道你是个大忙人,轻易也不敢劳动你。下星期六有空吗?只要你半天的时间。”自从开始办离婚,黎梅梅一直心绪欠佳,也不常去“棕榈湖公寓”了。
慕容经纬说:“我给你匀匀看。”
到了星期五晚上,慕容经纬打电话过来:“我推掉了两个饭局,明天一天全归你支派了。”
黎梅梅听了反倒有些过意不去,就说:“其实活儿也不多,只是我一个人弄不来,要有个人搭把手。你明天也不用早起,过来吃午饭就行。”
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慕容经纬揿响黎梅梅家的门铃时,她正在客厅里忙着。听见有人来就嚷嚷一声:“门开着呢。”
这是慕容经纬第一次到黎梅梅家。推门进来,屋里暖气烧得暖洋洋的,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花香。黎梅梅举着双手跑过来,说:“不是说活儿不多,只要半天吗?好不容易一个周末你也不多睡会儿……别碰,我手脏。” 一面跑起脚尖伸长脖子在慕容经纬的脸颊上轻轻一吻。又说:“你先喝杯咖啡,随便转转。等我把这些小东西拣开了,再帮我挪沙发。”
起居室的壁炉台子上插了一大瓶腊梅,香气儿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慕容经纬说:“这花儿在美国可稀罕了。从哪儿弄来的?”
黎梅梅说:“城南边上有一家老挝人,自己圈了一块地,什么都种。君子兰、凤尾竹、水蜜桃、鸭梨、各种各样的蘑菇,其中就有一树梅花。我每年都在这个时候跑了去,缠着人家软磨硬泡,买两枝回来。谁让我名字里头有这个字呢。”
慕容经纬看见靠墙的一张条几上摆了好多镜框,大多是黎梅梅和科迪的合影。其中有两张是当年英语速成班开派对时,慕容经纬给照的。旁边的小摆设中有两个正撅着屁股亲嘴儿的瓷娃娃,那还是从前他俩在省城逛夜市,黎梅梅在地摊上见了爱不释手,硬逼着慕容经纬给买下来的。
慕容经纬正一件一件地打量着,不知何时,黎梅梅站在了他的身后,用下巴蹭着他的肩,说:“看够了吗?干活儿吧。”
三件套的沙发本来是放在屋子中央的,现在推到了靠墙边上,客厅里一下子宽敞了许多,下午的婴儿送礼会就在这儿举行。黎梅梅退后两步,看了一会儿,很满意地点点头,说:“中午咱们简单点,我给你煮挂面。”
黎梅梅把挂面下到锅里,让慕容经纬替她看着,一面煎了几只荷包蛋,又打开筒罐装鸡汤,加盐,搁胡椒粉,撒葱花,再点儿滴麻油,把挂面挑进鸡汤里,两碗香喷喷的阳春面就端上桌了。慕容经纬扫了一眼空荡荡的厨房,一边吃一边问:“你请了几十口子,给人吃什么?”
黎梅梅说:“我跟几家店里都订好了,到时候送来,全是上等的席面。”
慕容经纬说:“有你这么请客的吗?光图省事儿了。”
黎梅梅说:“我不是不会,你知道的,等我什么时候闲下来了,认认真真地烧两道菜,味道还是蛮可口的。倘若是去别人家里聚会,让带一两个菜,又碰巧遇到我能静下心来好好地做,人家准保特爱吃,每次都能见了底儿。今天就算了。”
慕容经纬说:“你上次搁下的话我还没忘,还惦着你的满汉全席呢。”
黎梅梅听了哧哧地笑,说:“暂且记下吧。那几天也不知怎么的,两个人跟疯了似的,没个够儿,哪还有心思做饭?你那一冰箱的东西还在?”
慕容经纬说:“扔了一多半了。”
吃完饭收拾干净,黎梅梅说:“他们讲好的四点钟来,咱们先上去躺会儿。”就带着慕容经纬上了楼。
主卧室里,从窗帘到床罩,一水儿薪新的蓝紫色锻子,房间正中摆一张巨大的椭圆形席梦思床,一袭紫罗纱蚊帐从天花板上撒落下来,罩住床和周围的地面。黎梅梅说:“我把这屋里里里外外全给换了。还记得吗?上次你陪我去Fashion Fair时买的。”
黎梅梅撩开纱帐,将慕容经纬拽到床上,就势在他身上撒了一回娇,一翻身滚落到一旁,枕着慕容经纬的胳膊,揪住他的手,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一脸的安详,无忧无虑,像一个婴孩。
慕容经纬一觉醒来,发现黎梅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趴在了他的胸口上,两只鼻翼一张一翕,有节奏地鼓动着。慕容经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弓起手指在那只翘翅的小鼻子上刮一下。黎梅梅试了几次,好歹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慕容经纬说:“三点半了,你的客人们快到了。”
黎梅梅一跃而起,蹿进卫生间里将自己梳洗一新,又让慕容经纬替她挑了一身衣裳换上,然后帮他也上上下下地弄弄整齐,说:“晚上住这儿?”
慕容经纬点点头:“我不是说了吗,今天一天全听你的。”
林沁那边负责稳住裴东平夫妇,别到时候出去了,然后再想法儿把他们诳到黎梅梅家。那天早些时候,林沁先打了个电话过去,说:“我想带丽思去几家童装店买衣服,你们不跟我一块儿看看去?”她知道裴东平和楚亚宁现在对凡是孩子的东西都感兴趣。
果然,楚业宁马上就问:“什么时候?”
林沁说:“下午吧,等你歇了午觉起来。”楚亚宁怀孕以后特别能睡,多年不治的失眠症竟神奇般地痊愈了。
四点过,林沁开着费奇的面包车来到楚亚宁家。裴东平说:“你们去吧,我在家做饭。等你们逛完了店一回来就有吃的。”
林沁说:“不行,一块儿去。我带着丽思,你又塞给我一个大肚婆,万一要是出点什么状况你让我顾哪一头?”
裴东平只好跟着钻进车里,说:“咦,怎么把后排座卸了?”
林沁支吾着:“不知道。可能上次费奇给人搬完家忘了装回去。”又说:“黎梅梅也想去给科迪挑两件,我们先弯过去接她。”
到得黎梅梅家门口,夫妻俩不下车,说是要坐在车里等林沁进去叫。林沁急了,信口胡诌道:“你们不知道黎丫头那臭毛病?每次出门梳妆打扮好半天,忒慢。咱们一块儿进去,看她好不好意思拖拉。”
楚亚宁说:“我们要都进去了她不就更慢了吗?”
林沁说:“慢就慢点呗,不就是给小孩子买两件衣裳吗,至于那么风风火火的?又不是看电影看戏,要赶场子。”
裴东平夫妇就下了车,嘴里还一边唠叨,说这林沁平时挺利落的,今天怎么这么多事?
林沁瞥见黎梅梅家的窗帘子一闪,知道里面的人已经看见他们了,就领着一干人往里走。到了门口也忘了假装按门铃,一伸手推门进去。房子里静悄悄的,林沁也不叫“黎梅梅”,径直走到客厅,在她们事先商定好的位置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