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早就没有了它们，连它们的踪影也一点没有了罢？
那年，我七岁，就喜欢上它了。它比我家后院的二庆好，二庆和我玩不到一起，动不动就用手打我。母亲说，“你是太善良了，人一善良就让人欺。”二庆还不如一条狗呢，它可不欺负我，我搂住它挠痒痒，我俩真好呢。却有一天，我哭了，我站在去姥姥家的路上西望，听见撕心裂肺地惨叫，我家那只黄狗被同类两个敌手夹击、扑倒、践翻，连反抗的举动也没有，便带着血淋淋的伤口溜回家躲在窝里。黄狗啊，你招它们、惹它们了？
记得有一次爹说：“吃……吃……”我从碗里抓过来就吃了。后来，我知道，黄狗永远地没了。爹说：“用绳子勒了。”
爹，我要是早知道一点儿，一定把你的绳子藏起来。
我十二岁那年，母亲死了。差不多一到晚上，我蒙上被子就偷偷地抹眼泪。姐说：“才不信呢。”我哭得更伤心了。只有看到芦花鸡，我就不哭了。母亲说过：芦花鸡懂人语呢，有一回，大概是它饿了，飞到炕上看到干粮没敢吃，你们吃过它生的蛋，我死了你们要好生待它。我记起母亲的话，不让它饿着，把小米放在手心上，让它啄着吃，心里痒痒的好受呢。我抱起它，用脸贴它暖融融的冠子，它真是太温存了，我心里悄悄对芦花鸡说：我没妈妈了，你给我当妈妈吧，你比姐姐都好。也许它是太老了，不中用了，家里人开始决定它的大限之期，我吓得夜里做恶梦。可巧，芦花鸡在一天早上随母亲去了，它是安乐死的。令我追悔莫及的是，我当时只是草草地将它埋在东边的地里了。
这是在我成年之后。一天，天空突然飞过来一群小鸟，我八岁的小儿子说：“爸，老师告诉我们不许打鸟，你打过吗？”我的心，被刺痛了。它死了，死在一片树林里。如果它活着，兴许就在这一群里呢；如果它当时是妈妈，兴许这一群里就有它的孩子呢，它们是怎样被喂大的呢？我的童心，又回来了。那一天，河堤下的绿树林里绿烟如画，我不知道我是怎样举起了一枚石子，投向了一群欢叫的小鸟，故乡叫做腊子鸟，头大，飞起来很慢，它们当中的一只沉重地落下了，落下了，我的童心也从此沉重地跌落了。唉唉，现在想起来，这可爱的小天使何曾有害于我，我是怎么动起一抬手的念头呢？有一年，一只麻雀飞进我家窗内，我把它放飞了，可惜，它绝对不是那只腊子鸟。
去年冬天的一场雪后，我回故乡一趟，只见四野茫茫，我又想起它们了，心里是一片肃杀的感叹，昔日的沉重我将如何释卸得了呢，我的心，不仅又生悲凉。
作于1993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