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所有的遗物中,那把镰刀没了!
爹,那把镰刀呢?
那把镰刀,最初,重重地落在你的身上。
姐姐小声说:“别传出去,要保密,没看见爹爹的一只腿吗?”
爹是跛脚!
“他生下来就那样了。那天,奶奶肚子疼,奶奶没管那些,从炕上抓过一把镰刀就朝肚子捣了几下。”
奶奶不曾跟人说过,跟爷爷也没说过,是大姑看见的,是大姑对着姐姐的耳朵说的。
奶奶很厉害,爷爷的脾气不好。他们看不惯这个一瘸一拐的小男孩儿,只念了二年书就让下地了,从此,爷爷割草爹割草,爷爷割麦爹割麦。
这把镰刀,差一点儿重重地落在我的身上。六十年代初,爹领着一家人种一亩薄地。那天,他的心情不好,我不知道我说什么惹爹生气了,一把镰刀飞过来,在离我只有半尺的身旁落下了。这把镰刀,刀把是旧的,闪着寒光。爹,你为什么向我撇来呀!我委屈地哭了,母亲说:“别哭了,再不好是你爹”。
好长时间,我不敢瞅爹,不敢瞅爹那一瘸一拐的跛脚,更不敢看那把镰刀。胡同里相遇好几回,同行的人用胳膊碰我:“你爹。”我红着脸低头小声说:“知道”。
爹没事就抽闷烟,是旱烟。母亲死后,他抽得就更厉害了,一颗接一颗。一天,他躺在炕上,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那哭声,像孩子,但爹毕竟不是孩子,他的心已经很苍老了。爹说:“到你妈坟那看看吧”。他在坟前喊着叫着,希望母亲能活过来,哪里会有母亲的声音呢,转而,他沉重地举起那把镰刀,清理着坟前的杂草,他已经习惯地携带一把镰刀了,他一生的机缘都因他的跛脚错过了,母亲为此困顿焦虑而死,并且毫无怨言,他要回报母亲,然而他不知道这让他残身的镰刀,竟扼住了他的命运。这时,我瞥见他眼里涌出了泪光,他哭了,我也哭了。
那些年,我总觉得我这个没娘的孩子是命苦的,现在做了父亲,再看那时,父亲要算是最可怜的人了。两个姐姐出嫁那天,他大概以为亲情不能再有割舍,将大姐仅有的两个嫁妆包狠狠地掷于地上;轮到二姐,正赶上老天下雨,他心软了下来,含泪送了几里远。最后轮到我,他好像突然意识到这个家聚而又散,孤苦冷落已成定局,但又无法挽回,便说;“你走吧,走得远远的。”最后,这所房子里只剩下父亲一个人了。母亲去了,兄弟姊妹们走了,孤寂难耐的日子虽然很短,我不敢想像爹一个人怎样洗衣,怎样做饭,怎样入眠。假如有后娘在他身边,何至于如此境地!他的体魄在出生前就被奶奶一把镰刀重创,而一入世又带着由此而来的累累伤痕,欲续未娶,也为孩子,我们这些做了爸爸、妈妈的兄弟姊妹们,即使父亲从不肯启齿再娶,我们又何时过问过呢。
唉,没有那把镰刀,不知爹该是一个怎样的人?
父亲七十岁以后,挥动一把镰刀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的跛脚已经像随时停歇的沉重的钟摆那样不灵活了。再说,那把若有若无的镰刀也不知去了何处。他随身携带一块磨刀石,到了子女家总是问:“有刀要磨吗?我有磨刀石”。这声音,谁知深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沧桑。
爹,如今你已经去了那个永世不回的地方睡去好久了,叫我们还在世上欢悦的人如何不惦记你呢。到了那个地方,爹,你莫再割草、割麦了呀!
作于1996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