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前，苛捐杂税和摊派徭役压得农奴们连气都喘不过来，时刻都面临着死亡的煎熬与威胁。那是一个暗无天日的社会，头人的斥骂、皮鞭的抽打和农奴的哀号每天伴随着次仁曲珍。作为农奴的她只是摆在农奴主们面前的一件“会说话的工具”。
生活在樟木的人们主要靠交换土特产品和出卖苦力为生，崎岖险峻的山路，常常使许多苦力倒毙在中途，因此有着“地狱之路”
的恶名。为了生活，次仁曲珍同大多数农奴一样，主要靠贩运货物生存，贩运货物的道路就是一条“虎口夺食”之路。承担旧政府的日常徭役之外，还要向旧政府提供树皮作为造纸原料的徭役。
据资料记载，“藏纸中由于加入了一种毒性的原料，具有防虫蛀的奇效。而这种有毒的原材料均出自樟木沟，奴隶每一年中的10月、11月要例行此徭役。”
高山里森林浓密，冲天而立，翠绿茂盛。
到了冬天，下雪的时日，这里也一样天寒地冻，阿妈啦与奴隶们要忍受饥饿的煎熬，顶着寒冷刺骨的风吹雨打，更要承受树皮中含毒成分对人体的侵蚀与危害、伤残与无情。这种含毒树皮剥起来相当费事，高难度，准确性要求很高，确切地说，它是一层膜，处在树皮和树干之间，要将这一层膜剥下来，每天凑齐10斤这已经是相当可观的数字，足见其含金量。奴隶们从早到晚，不分白天黑夜日夜劳作，没有哪个奴隶手上的皮肤是完整的，双手肿胀溃烂是常有之事，这就是那个年代人压迫人最有力的控告与哭诉。
23岁的那年夏天，她逃跑了，可天下乌鸦一般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生存空间。5年后，她照样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乖乖回到老家。
次仁曲珍正因为有过这段痛苦的经历，对旧西藏产生了极度厌恶之情，对新生活充满了向往，更让她百感交集而思索不尽。旧社会为什么有支不完的差、上不完的税？为什么吃不饱穿不暖？为什么有熬不尽的苦难？难道真的是自己的命苦？现在，解放军修路为群众做好事，工作队带领大家分头人的土地牲畜，让穷人过上好日子，彻底翻了身。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让阿妈啦深深明白一件事情，不是自己命苦，而是旧社会的制度太残酷。如今有了扛着红旗的解放军，赶跑了头人，穷人的日子就越来越好。阿妈啦认定了五星红旗能给自己带来幸福！五星红旗周围的人都是自己的贴心人！
一
苛捐杂税和服不完的徭役与亲人一个个离她而去，次仁曲珍产生了脱逃的念头，这是当时的反抗方式。
云雾里的樟木波曲河
记得，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
片片白云悬挂在浩瀚的天空，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五彩的朝霞交织在遥远的峰峦起伏连绵不断的东方天际。
赤裸裸地曝光在晨曦下的山川、山岳、雪峰被灼热的阳光照得快爆裂一般。瞬间，和煦的阳光穿透层层云浪，铺天盖地般神采奕奕地照射向由喜马拉雅山脉托起的樟木沟……帮村的窝棚上空布满雾气，鸡叫声、黄牛的吼叫声织成一片。
清新的空气中略带着一分沉闷与阴森。突然，次仁曲珍邻居阿佳喊道：“快来人哪！老人家不行了！”就冲出了门，正在编箩筐的次仁曲珍也跟随大人跑进了家。见自己的唯一亲人外公已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瞬间，那间低矮又黑又脏，只有几件简陋炊具的木头窝棚里挤满了人头。凌乱破旧的衣物，两顶避雨的草帽，墙上挂着一捆草鞋，刀架上插着三把砍刀，一个破旧的土陶瓷罐，一个黑漆漆陈旧不堪的酥油筒，一个木头箱子孤零零地摆放在墙角，佛龛前摆放的桑烟还在飘升……伤心过度的次仁曲珍有些接受不了这一现实，阿爸、阿妈、小姨都先后离她而去，这会儿连外公也离开了，想到这，眼泪就像雨水一般流淌而下，不顾一切地扑向外公尸体上，使劲地哭喊着摇动着外公，撕肝裂肺地大声哭叫道：“外公，外公哪！醒一醒！你为何走得如此匆忙呀！你这一躺什么都不知道了，可留下次仁曲珍独自一人咋办呀？你老人家也太残忍了吧！你怎能抛下我，不管我了呢！”
阿佳帮忙喊人来后，不停摇着头的她一边走着，心里暗自思量，次仁曲珍这姑娘真可怜哪！这一家人实在是太可怜，次仁曲珍呀你命真苦，小姨掉下了悬崖，这回连唯一的亲人也走啦！就剩孤苦伶仃的她可咋办呀？突然被次仁曲珍悲惨的哭声惊醒，慌忙上前劝说道：“次仁曲珍不要哭了，人死不能复生，以后这家还得全靠你支撑呢，可别哭坏了身子……”
本地很有威望的曲扎老爷爷则用低沉的音调劝道：“次仁曲珍，你就别哭了，处理后事要紧啊！”一位老奶奶也说道：“是啊！大家一起来帮忙，快去请寺里的喇嘛来。”
一个小伙子，一边回答着：“好！那我去请吧！”就跑了出去。
在曲扎老爷爷的带领下，三个中年男子也上来帮忙，把尸体蜷曲成蹲式，又把头部弯到膝盖处。尔后曲扎老爷爷喊道：“次仁曲珍，把白色藏被拿来。”
“嗯。”次仁曲珍急忙转身，从又破又旧的箱子里，翻出一条已变成灰白色、补了又补的破白藏被递给了曲扎老爷爷。他们麻利地把死尸裹成胎儿状（使之以新生胎儿的姿态进入生死轮回的历程），并把死者安放在大家七手八脚刚用土坯做成的垫床上，安置成莲花座式。
等喇嘛们到来，曲扎老人这才问道：“次仁曲珍啊！你外公是怎么回事呀？”次仁曲珍回答：“外公他呀，身体本来就不好，又上了年纪，本该在家享福的，可我们这家境怎么容忍他消停一会儿呀！这不，前天带病进了头人家干活呢，由于他不小心加之力气不支，把头人的花瓶砸碎了，总管带人把他打了个半死，满身是血。这还不够，总管还要让他赔偿，把一个月的工钱、粮食扣完了，他苦苦哀求都没用。可家里还等着他拿回粮食呢。真是不愿惹是生非，天公偏偏下冰雹，无意债台高筑，前世宿业难消。
谁知他东倒西歪地一回来，让我把他扶上了床，他……他……就再没起来了。”
“啊啧啧，啊啧啧啧！后来怎么了？嘿！”老人急切地追问道。
次仁曲珍回忆起昨天的一幕。
次仁曲珍见外公的样子，拿来手帕，端来水，帮他清理血污，他还咳个不停。次仁曲珍问他，去找喇嘛看一下吧！可老人家他也不肯，拉住她的手说道：“不，用……用……不着了！”次仁曲珍清楚他的心思，一句话怕花钱。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时分，再推推他喊道：“外公！外公！”没见反应，就“嗖”的一声坐了起来，再用手一摸外公的鼻子，只感觉呼吸已很微弱，剩最后一小口气了，张着嘴好像还想说什么呢。次仁曲珍忙把耳朵凑过去，已听不清外公说啥了，唯有他的手紧紧拉着次仁曲珍不放，然后就睡着了。等今天早上起来，好像他有所好转，次仁曲珍也就忙碌自己的事去了，直到阿佳喊，才知道他老人家……曲扎老爷爷听罢，气愤而吞吞吐吐地说道：“头……头人……也太欺负我们穷苦人了！”次仁曲珍的一位姐妹劝说道：“次仁曲珍大姐，你不要太伤心了，哭坏了身子，就完蛋了，我还是这话，有什么事我们大家会帮助你的。”
说话间，喇嘛已请来了。随着叮当声，他们轮流对尸体诵经超度（使其尽快登上轮回之路）。帮忙的人们也已在门口用洁白的羊毛绳吊上了一个红色陶罐，罐内装上糌粑粉和血、肉脂三荤及乳、酪、酥三素，一日三餐地加添（意思让死者按时进餐），再放以柏叶煨烧，使之烟雾环绕不绝。全帮村的人，为了对其哀悼，这其间大家都不能娱乐，不洗脸梳头。请喇嘛作测定，选好火葬的日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背尸者就把外公的尸体背至帮村后山的天葬台进行火化。
到了49天，阿佳带着次仁曲珍去寺庙里布施祈祷神佛，请求保佑外公早日超生轮回，早日转世成一个男子汉！
次仁曲珍精疲力竭，身心疲惫，在邻里乡亲的帮忙下火化了外公，也算了却一件大事，该长长地松一口气了。想睡一会儿，可怎么也不能入眠。此时此刻，次仁曲珍更深深体会到了“涓涓细流，润物无声”的道理，外公那些亲切细微的唠叨恰是给她一生一世关于爱的承诺，年复一年地为她默默付出，无需回报和感激。
外公的爱如空气，甚至没有重量，却柔软地包围了她那一片干净的天空，每一次无限的宽容，恰是舐犊之情。可接下来，更让她没有一点喘息的时机，欠下的税和尚未服完的徭役咋办？屋里空空如也，外公这唯一的靠山也失去了，以后将如何生活呀？想来想去，她心里有了一丝希望，如今家里只剩一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已了无牵挂。要不，一走了之，到别的地方去开始新的生活吧！
第一天，天还未亮，次仁曲珍正准备出逃。头人的奴仆却恶狠狠地闯进了她居住的窝棚，大声叫喊道：“次仁曲珍，快快交出粮食偿还欠下的税和尚未服完的徭役，否则今天让你好看！”次仁曲珍一看势头不对就跪下哀求道：“大老爷！你就行行好吧！次仁曲珍刚办完外公的丧事，家里确实没有钱和粮食，宽限一点时日吧！”
可奴仆们听了她的话后，不仅没有一点怜悯之心，反而暴跳如雷起来，大声高喊：“黎明天破晓，巴掌遮不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世上没有白吃的午宴，天下也不会掉下个大馅饼！没钱你就等死去吧！”接下来就是一阵噼里啪啦的狂打，皮鞭都抽打断了一根。次仁曲珍哪还敢出声，一直咬紧牙关忍受着剧痛，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胡作非为，抢走了家里仅剩的一点粮食，还打碎了用以烧水做饭的瓦罐。走之前还恶狠狠地留下一句：“再宽限你两日，如若不交，小心你的狗命！”之后，一帮人哼着调子扬长而去。
待他们走远，眼前的事实已让她没有余地留在此地了，更无力交税和服徭役。不说现在，就是外公在时，两人不分白天黑夜地辛勤劳作都无法糊口过活，更何况当下的光景。真是不愿惹是生非，天公偏偏下冰雹。
次仁曲珍稍加清理了一下乱七八糟的家，便等待天快些黑下来。
星星高挂，月亮还没出来，微风吹拂，把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远处的山峦露出模糊的轮廓。近处的房屋也隐隐约约辨别不清。
羊叫声、狗叫声，和着蟋蟀的叫唤声依旧，各家各户的油灯也相继透过窗户，亮了起来。
这天夜晚，次仁曲珍慌忙带上包裹和能带走的衣物，悄悄溜出家门，一拐一瘸地向远方奔去，独自一人拖着病重的身体出逃了。
穿过仲措边的山涧和茂密的森林后，由于伤势严重晕倒在了半道上，幸好被一家好心人救回家，在他们精心照料下，才养好浑身是伤的病体，带上干粮后，历经5天的艰苦跋涉，逃到了吉隆沟。
二
让次仁曲珍意想不到的是逃出了狼窝又进了虎口。有句谚语说得好，嘴再大也在鼻子底下，山再高也在蓝天底下。到了吉隆沟，生活一样艰辛。
5年后的一天，次仁曲珍要和姐妹们去山涧背水。
夏尔巴人在歌舞
一个雪花飘飞的早晨，次仁曲珍背着桶，哼着曲子，像平时一样，一个人行进在羊肠般小道上，一步接一步小跑着，想尽快把水背回。
漫天飞舞的雪花把大地装扮得更加美丽动人，一片片鹅毛大雪把次仁曲珍的头发眉毛都染白了。只顾低头赶路的她，好似骑着雪白的马，驰骋在茫茫的原野之上，心如放飞的鸽子，自由飞翔，冲破了沉默与肃静，破裂了那份苦涩与徘徊，明漪、雅丽、恬静、牵惹、委婉、生涩、沁腑、慰情、柔腻，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远处的山峰、牛羊群、飞翔的雄鹰、湛蓝的天空、层层云浪等，一切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亲切和遥远……也许因她经过几年努力刚还完债务，仅剩今年的杂役税，一身轻松，心里快活，也许是她没出门的时间太久太久太久，是心情的解脱。特别是迎面的微风吹拂着脸颊和鬓角的感觉，呼呼从耳旁滑过的风的触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