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大海里的贝壳类动物，往往使你感到笨拙和沉重，那么柔嫩的肉却要驮着个又厚又重的硬壳，步履蹒跚，真是累人。尤其是各种各样的大大小小的海螺，不但有个笨重的外壳，而且螺肉的脑袋上还顶着个坚实的硬盖，全方位地把自己保护得严严实实。但细细一想，不这样它又能怎么样呢？如此柔软的生命面对坚硬的世界，怕连一分钟也活不下去。即使是这样厚重的盔甲也并不保险，一些凶狠的鱼可以用更坚硬的嘴巴对它发动致命的攻击；巨大的海浪推力往往能造成它们的保护壳碎裂。也许最初有生命以来，它们的形象大概长得都很坦率，没有丁点的保护也没有丝毫的掩饰。问题是只有生命中才含有维持生命的脂肪与蛋白。因此，一种生命的存活必须消耗另一种生命，这种永恒的悲剧支撑着生态平衡。于是，所有的生命在吞吃其他生命的同时又被别的生命吃掉；于是，所有的生命在攻击其他生命的同时又在千方百计地保护自己。无能的兔子拼命长出长耳朵来探听有危险的声音，笨拙的大象魔术般地伸长鼻子能防御敌害，细瘦的猴子苦练出相当灵巧的爬树本领，大海里的柔软生命在不断地被伤害中渐渐钙化出盔甲似的硬壳。
那么，人类呢？再细细地想下去，人类其实也是这样。在艰难的生存斗争中，头脑日益发．达，智慧日渐丰富。如此发达和丰富的头脑在一起较量，于是会产生精明和精巧，会产生狡猾和狡诈，会产生深邃深奥深刻深谋，会产生老成老道老练老于世故。这是灵魂的盔甲，比肉体的盔甲要厉害百倍。当今时代搞经济讲挣钱，人们在酒桌上，在交易会上，在洽谈生意时，都会说得天花乱坠，都会把假的说成真的，甚至面对亲朋好友也瞪着两眼说瞎话。有一句让你听起来又伤心又痛心的话——就是挣朋友的钱！如此眼红心黑的功利，使人们不太敢有朋友，即使是有朋友也不敢太亲密了。有人说，现在人们变得太可怕了，连亲哥热妹也会欺骗你！意思是过去不讲经济光讲政治那阵，人们还是纯洁的。其实他们的记性太差了，在过去严酷的政治年代，人与人之间更不轻松。所有的生命都放在极其苛刻的政治秤盘上定生死，谁还敢有一句真话？那真是口是心非或想东说西，话到嘴边留三分；皮笑肉不笑，面和心不和几乎就是人们的常规社交方式。那时我无论在年龄上和智力上都年轻得要命，年纪大一点的师傅们经常在我的面前痛骂我们的顶头上司，因为骂得有理有力，使我也愤怒起来并比他们还痛恨那个领导。终于有一次，我不顾一切地同那个领导吵起来，并按着师傅们痛骂的理由来痛斥他。我以为我仗义执言，为师傅们做了一件大好事。可万万没想到师傅们背后却满脸堆笑地去安慰那个领导，说了我的一大堆不是。更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们回来在我面前却又大加赞扬我骂得好骂得痛快，鼓励我今后继续战斗。我恍然大悟地感到什么叫受骗，什么叫利用。我还记得我住的那条街上，有一对十分恩爱的夫妻，不知怎么打起架来，领导来调解，妻子突然指着丈夫高声尖叫道：“他反动！他在家里经常说反动话！……”在一旁看热闹的人都不寒而栗，悄悄地说：“看来夫妻之间说话也要留神呀！”……社会的复杂与庸俗，导致人们对真与假的扭曲评断：即会说假话的是精明，常说实话的是傻子。
如此之多的客观和主观的痛苦经验，使我心尖的伤口渐渐钙化出一个硬盖来，这个硬盖为我挡风遮雨，同时为我伪装掩饰；我不再轻易的受伤，同时我也不再真诚。由于有这个钙化的硬盖保护，面对恶劣卑鄙和不公平时，我尽管怒从心中起，但也怒在心中藏。我能在慷慨激昂时谨慎，我会在愤慨万分中微笑，我直来直去的说谎言，我拐弯抹角的说真话。然而我悲哀地发现，几乎所有的人都有我这种能力和技巧，甚至比我还“魔高一丈”。人们之间的交往更多是硬碰硬，绝少心与心的交融。不过，因为人们感悟的深浅和经验的多少，使人们钙化的程度各异，也就是说有的保护壳厚一些，有的人相对薄一些，即所谓的感情丰富不丰富。悲观之时我却又惊讶地发现，无论一个人心尖上的保护壳有多硬和多厚，在这壳的下面却是软肉。因为有着保护壳，这软肉似乎更稚嫩，一旦谁能穿过一个人的硬壳达到软肉处，那种真情还是单纯的原始状态。不过，被洞穿硬壳的这个人就惨了，他将在毫无保留毫无设防的单纯状态下遭受更大的伤害。坦率地说，我就怕被别人洞穿我的保护层，所以在人与人的交往上就尽力胡乱地幽默，以保护我这“贝壳形心态”被伤害。然而，在胡乱的幽默中我也在寻找真情。大概人人都需要真情，只不过在长期的硬壳保护也许是封闭下，不觉得罢了。终于，我又更惊讶地发现，你要想洞穿别人的心灵保护层，就必须先打开自己的那个钙化的硬盖。人家只有见你露出真的才敢露出他的真，这就像两只海螺相交，慢慢从贝壳的缝隙中伸出稚嫩的触须。可这并不保险，有时你就是真诚地露出心灵的嫩肉来，人家也不见得买账，说不定还能趁机伤害你。即使是这样，你也没有办法，因为唯一的心心相印就是你得先做出姿态。用当今时髦的话说，就是风险投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