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羞愧万分的失恋中挣扎出来后,才明白失恋其实也挺合算,这会让一个人的脑袋从此健壮,不再为什么感情作怪了。别看我气十岁,其实经过这次失恋的折腾,才真正像个三十而立的男人。我开始认真地对待自己——将来我怎样活着。
姐夫兴高采烈地把我叫到他的屋子里喝酒,说他要十一笔发财的买卖——从海岛往市里贩鱼,绝对能挣大钱。
姐姐却在一旁犹犹豫豫,她怕姐夫出事。
姐夫有些不耐烦,涨着红脸狠狠地说,怕什么,过去革命革错了,现在改革改过来,发财!
工厂里的工作怎么办?姐姐继续担忧。
还他妈的工作怎么办!姐夹气哼哼地骂道,一分钱工资也不少我的,我还要额外发财!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病休诊断书。要休多少天就休多少天,医院我说了算!
姐夫义兴奋义愤怒,厂里整兰种人时把他整个不轻,里外调查了大半年,说他有人命案子,后来又说没有了,但又摆脱不了不干净的说法。
姐夫大口灌了半杯烧酒,我算倒霉透了!
我发现姐夫的眼皮老是有些浮肿下垂,过早地进入老态——当年砍头不要紧的英姿一扫而光。尤其你听他那些骂骂叽叽的牢骚,绝对不会相信,他会有那么一段视死如归的革命历史。
人有时就像个怪物。
姐夫倒弄鱼虾很有两下子,不愧为海岛长大的人一他对海货的品种、质量、价格了如指掌,对船期、潮流、鱼市行情也抹得极准。他和渔民碰杯喝酒,吆三喝四,定价拍板,敢买敢卖,表现出当年造反派的精神来。走在路上,你看他还是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牢骚满腹。可一到了海边,一看见鱼虾,他就刷地变成另一个人——我觉得我其实不怎么认识我姐夫。
鱼虾臭了他也敢要,用海水一冲,撒上新鲜鱼血,用最快的速度送到鱼市。
臭鱼烂虾,吃饭的冤家!姐夫大声吆喝着,这是海岛打鱼人的顺口溜,意思是鱼虾有点臭味儿,就饭吃更香。
其实,最出力的是我。从海边到鱼市十来里地,上百斤鱼虾全靠我用一辆推车运送。有时装得太多,我就用绳子套在身上,像驴一样拖拉。我姐夫用自行车带一小筐轻快她飞奔,说是先去鱼市送货样。不过,他也确实干得出色,还没等我把车拉到鱼市,车上的鱼虾早提前转手卖了。
干了几趟,全都顺利。姐夫得意忘形,叫我姐姐煎炒烹炸,要好好吃喝一顿。几杯酒下肚,他大谈成功之道,说乘现在改革混乱之际,大捞一把,等将来改革好了,税钱、管理费都找到头上,那就晚啦!
哪里丢,哪里找,不给我涨工资,我自己长!过去我太听话,太老实,太忠实,太他妈的傻了!我孙业成——呜呜呜……姐夫大哭起来。
过了几天,他突地又对我说,不倒弄臭鱼烂虾了,利钱太少,以后干狠的!
所谓干狠的,就是改行倒弄服装、布料。因为服装厂可以按照当时的政策,经常进一批低于市场价的布料,如果从中倒弄出来一些,拿到市场转手就能卖大钱。另外,服装厂制作的服装,姐夫他们也可以从中钻空子,搞二次批发,更会大赚其钱。关键是你能在服装厂把货源挖到手。我姐夫姐姐虽然在服装厂,但都不是搞供销的,这就要靠手段打通供销的关节。
可以看出,我姐夫这些天频繁活动,早出夜不归。姐姐为此很紧张,她比过去更忧虑,她说我姐夫早晚要犯法。姐姐竞央求我和她去父母亲的坟墓上烧香烧纸,她说这些年我姐夫和我的不顺利就是忘记孝敬老人,得罪了鬼神。上次你得了睡不着觉的怪病,大仙指出是父母闹的,我给二老送了枕头,你病才好的。
父母的坟在城市西郊的乱葬岗上。父母刚去世时,我去过两次,那时满山荒草萋萋。为此我在路上想,这么多年啦,荒草早就疯长得有人高啦,再加上“文革”砸烂“封资修”。坟场砸得一塌糊涂,大概很难找到父母的坟。可还没到山跟甫,我就大吃一惊,远处的乱葬岗绝对就是一片五彩缤纷的城市。在鲜花和绿树中间,一个个坟墓犹如一座座小巧的别墅——有水泥的,红砖的,陶瓷的,大理石的,汉白玉的,还有的像古代楼阁,青瓦粉墙,凉亭廊柱,将坟墓建成一座活人也能住进去的房子。太阳照得坟场亮堂堂的,远远看去,绝对是一片洋房洋楼,比我住的民权街强多了。
姐姐说现在有钱的人多了,都给鬼神投资,所以人家就更有钱了。
我们确实找不到父母的小坟头。姐姐急得哭起来,妈,爸,你们二老原谅我们吧!……我听姐姐哭的意思,好像是父母故意躲藏,不让我们找到他们。我大怒,高声叫喊,我们给你来烧纸送钱来,别耍鬼花招了!
姐姐吓得不敢哭了,并赶紧用手捂住我的嘴巴。她小声小气咕哝着,你再这么胡说,鬼就会掐死你!
我不听,因为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对我说,鬼怕恶人。所以,我得出结论,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敢于凶恶,就会所向无敌。姐姐为什么老是受欺侮,为什么老是活得软弱窝囊,其实就是不凶恶。
果然,我高喊了几句后,竟然就在一座大坟墓后面发现了父母可怜的小坟头——比我想象得还小。再加上荒草的掩盖,简直就什么也没了。
姐姐一下子就扑倒在父母的坟头上大哭起来,一面哭一面哀求,要我死去的父母保佑姐夫和我,保佑姐姐和小孙丽,保佑我们整个家庭平安无事。
我对姐蛆如此哭诉很不以为然,父母活着的时候只是小小老百姓,死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耐。但姐姐的哭声却很要命,令我鼻子发酸。我不由自主地就像姐姐那样跪下,但我并没哭。我知道我应该哭,但就是哭不出来。尽管我是面对父母的坟头跪着,心下却对姐姐涌上来一大堆感情——我想起她对我的无数好处。记得我从专政队放出来时,姐姐像得了精神病一样,从早到晚扯着我的胳膊不放松。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连我上厕所,她也守在门口。晚上,一直等我躺进被窝里睡着了,她才回屋。第二天一早,我还没醒,她就早早坐在我床边守候。我以为她是怕我惹祸,怕我与专政队拼命,后来弄清楚,姐姐是怕我死,怕我再爬上烟囱。姐姐甚至请了跃假,拖拽着小孙丽死死跟着我。
我真是对不住姐姐呀。那时凶得像只野兽,狠狠地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任凭姐姐磨断了舌头,我也不说一句软话。这还不算,为了摆脱姐姐,我在街上把她拖得筋疲力尽,有时她和小孙丽一齐哭给我看,但我就是硬着心不听。有一次半夜,我非要躺在大街中间睡觉,姐姐和小孙丽连哭加叫地拖我,我就是不起来。我的目的是使她们打熬不住,趁机甩掉她们。谁知我竟睡过去,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姐姐的衣服,而姐姐自己却嗦嗦地搂着小孙丽坐在那里……即使是这样,我还继续折磨姐姐,一直折腾了大半年,天冷得开始下雪,我才和姐姐说了软话。
姐姐老了!都长出白头发来。我深信,姐姐是为我操心操老的,她才三十多岁。我们红卫造船厂的办公室女主任都四十多岁了,一脸的轻松快活,还穿着少女般的花裙子——我突然想到,我从来没看见姐姐穿过花裙子,不用说花裙子,她从来就没穿过裙子!这一切都是因为姐姐有我这么个不争气的弟弟……我心情沉重地跪在那里,觉得一万个对不住姐姐。
最后,姐姐对父母的坟头郑重其事地说,妈、爸,等我们有了钱,一定会给你二老重修新坟,让二老住上洋褛……做梦也想不到,姐夫能把厂长的小舅子李金贵请到家里喝酒,他们过去真枪真刀地打得要死,现在却亲兄弟一样坐在一起。李金贵从车间主任凋到供销科当科长,后来清理三种人,他和我姐夫一样被调查来调查去地好一顿整,是同病相怜的倒霉鬼,所以就相互同情成了朋友。最终,供销科长还是供销科长,实权还在李金贵手里。因此,我姐夫专请他来。
同李金贵打个照面,这家伙可能酒喝多了,不但没认出我,还亲亲热热地和我握手。我有点不太自然,再是我姐夫没怎么强留我喝酒,我也懒得亲热就退出来。不过,回到小屋子里好长一段时间,我的手心里还沾有李金贵手掌那粘湿的热度,不怎么太好受,人他妈的真不如个动物——再怎么样,老虎也不会与狼坐在一条板凳上。
姐夫和李金贵谈到半夜,大概谈出个结果来。姐夫送李金贵回来后,还在院子里乐颠颠地哼着小调。
姐夫忙忙碌碌地倒弄起布料和服装,不过你什么也看不见,似乎他还是正常上班下班。但我感觉出他大概挣了不少钱,而且他换上了一套高级布料的西服,打着彩色领带,像个什么公司的经理。使我感到不快的是,他对我闪烁其词,从不谈他正在干什么。我其实并不想探听他挣多少钱,沾他什么光,可是,一家人之间耍这种鬼心眼儿,我非常厌恶。当然,不倒卖鱼虾,我也闲起来,只得回工厂挣那几个有数的工资。我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不愿老老实实地在工厂里于活,也就是说,我也想改革一下。
晚上,姐姐在屋里压着声音和姐夫吵架,说姐夫对我不够意思。姐姐骂姐夫心太毒,见钱眼红,连一家人都不管。弟弟遭了这么多年罪,三十多岁还没个对象,你心眼儿长在肋巴条外面了!……姐姐小声抽泣。
立世这么大个人了,也不能老靠着咱,再说他会干什么?你当这是推车拉鱼捡破烂!……我真想一脚把门踢开,并当场把卖鱼分给我的几百块钱摔到姐夫脸上,这个可恨的大嘴巴,原来是这么个鸡巴玩意儿!
当然,我没把门踢开,因为屋子里不光有大嘴巴,还有我姐姐。
想不到,第二天早晨姐姐笑吟吟地对我说,你姐夫这两天工作挺忙,他老为你操心,说是卖鱼那活还可以干,你要是自己想干,他给你介绍几个熟识的渔船,能多挣点钱……我惊讶得都不会说话了,要是换别人,我大概都能骂出什么来。我做梦也想不到,姐姐会如此为姐夫涂脂抹粉。
我平生第一次能这样平静地说假话,我大概还笑了两下。我说我们工厂忙极了,奖金大大的有,比卖鱼挣得多。说完我赶紧离开姐姐,我怕我再往下能说出不好听的。
其实,我面临的形势很不怎么样,我们那个可恨的工厂突然要完蛋了,连工资也开不出来。那个宽厚的一把手召开全厂大会,尽管垂头丧气地承认竞争不过别的造船厂,但最后还是慷慨激昂,说他要下定决心,排除万难,搞好改革,振兴红卫造船厂。最后,他宣布第一项改革措施:要减少过多的工作人员。从现在开始起,工厂鼓励工人往外单位调动。女工暂时回家休长假,按百分之七十开支——这是社会主义的优越性,要在资本主义国家,早把你们赶回家失业挨饿了……我有些恐慌,去四海造船厂已不行了,人家干得火红,会竞争,现在全安装了电锯电刨等新机器设备,根本就不用原始的木工锛子。
捡破烂也不行了,破烂场被民政局管理起来,只允许家庭确实无生活来源的人去干。另外,各个工厂里的领导不知怎么睁开了眼睛,垃圾里值钱的东西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