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城戒严——几乎所有的马路都被荷枪实弹的革命派封住,我连自己的家都无法回去。街上的行人惊异地望着我。因为我浑身湿漉漉的,活像个偷渡登陆的特务。我全然不顾这些,因为服装厂那边炮声隆隆。从行人的议论中,我知道是服装厂那里打起来了,有几辆焊着钢铁甲板的土坦克开过去。街头巷尾正三三俩俩的聚着一小堆一小堆人,都既恐怖而又兴奋地讲那土坦克。说是上面的炮厉害,是从军舰上抢来的,一响打三发炮弹——第一发穿透,第二发爆炸,第三发燃烧。
这些话令我紧张得不行,我从来不知道会有这样厉害的炮,能一下打出三颗炮弹并各有各的用处。这下可完了,服装厂不用说是砖头砌的,就是钢铁的也经不住这么高级的炮轰。我心如火燎,为我那勇敢的革命姐夫担忧。我开始围着服装厂四周的街路转圈,拼着胆子往里面钻。我不知道钻进去能有什么用处,但我总觉得只要我到了服装厂,姐夫就有救了。
问题是我钻不进去,各个路口都把守得十分严密,据说是怕外面的武卫队进去支援。我一直把湿漉漉的衣服跑得千千的,才钻过几条街,但离服装厂还远着哪。最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靠近,只好挤在一群人的中间,这群可怜的人是早晨上班或是办别的事时,一下子被武卫队堵在这里,整整憋在街角罩大半灭,他们有的足机床厂的,有的是纺织厂的,有的是商店的,就是没有服装厂的。闻为服装厂是革命最激烈的单位,所以早就停产了三被憋在这里的可怜虫们有的饿得要死,有的渴得要死,有的当着众人面朝墙上哗哗撒尿。有一个家伙叫唤着说,要是再过两个小时不让出去,他就脱裤子拉在街当中。
晟惊心动魄的是在这里听枪炮声格外真切。那轰轰啪啪的射击,就像打在你的脑门上,两耳眼儿震得嗡嗡的。一阵枪炮声过后,便是死一样沉寂。人群里纷纷猜测服装厂的大楼完了,打平了,风雷激那一派全死光了。我听了怒火升腾,恨不能从房顶飞跃过去,冲到我姐夫身边。
猛地,响起广播喇叭的声音——敌军嗣困万干重,我白岿然不动!……不用说,这是姐夫他们在广播,我心里一下轻松了许多。身旁有几个人也和我一样显露出轻松的表情。还有一个抱小孩的妇女,她一面用手捂着孩子的耳朵,怕孩子惊吓,一面对身旁的伙伴说,风雷激打不垮!
然而,一阵惊天动地的枪炮声把广播喇叭的歌曲盖住一下。那个抱小孩的妇女倏的沮丧起来。但我发现另一些人的面?上却快活得不行。看来革命实在是深人人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革命观点我注意观察了一阵,凡是倾向我姐夫那一派的人,全都五官端正像好人,凡是倾向我姐夫对立派的人,全都歪鼻斜眼像坏蛋、枪炮声过去之后,广播喇叭却叫喊得更响了——风雷激必胜!风雷激在炮声中成长!——当然,枪炮也打得更响。弄得我们这群人轮换高兴和沮丧。最后,战斗进行到白热化的程度。广播喇叭开始唱国际歌,那沉重而又悲壮的旋律在城市的上空涌动,使人感到风雷激准备英勇就义。我也跟着沉重和悲壮起来。并决定不顾死活地冲进去,如果云水怒的武卫队不让我走,我就和他们拼。
当我满腔悲愤地冲向街口时,一大队解放军开了进来。他们手捧红宝书,高唱着革命歌曲大步迈向炮火连天的战场、不一会儿,广播和枪炮声全停止了。但我更进不去服装厂,一个军官郑重地宣布——服装厂被军管了。
我半失望半放心地走进一家饭店,胡乱地买了一些饭菜就狼乔虎咽。饭店里倒生意兴隆,还有些小子在悠闲地喝酒。你简直很难想象,只隔着儿条街以外刚刚打得炮火连天。
我的酒瘾涌上来,便买了一碗,仰脖一尽。这酒是全世界最差的酒,比敌敌畏强不了多少,但我还是一口喝干。革命到了这个份上,不能那么挑剔。我咬了一口馒头,几乎浑身一震,因为馒头完全像手榴弹那样硬。激烈的革命使炊事员也格外有力量。
一碗酒下肚,热劲儿上涌,我有些按捺不住,想干点什么。正好,旁边桌上的几个小子在骂骂咧咧,细听似乎是在骂风雷激,这使我倏然躁怒。我觉得这几个小子讲话声太响,影响公共秩序,也影响我喝酒。我拍了一下桌子,他们全然不理,反而叫唤得更来劲儿了。我忍耐着冉听两句,气得跳起来,原来他们骂风雷激是保皇狗。这完全是造谣诬蔑——我姐夫是最最反走资派的,还没革命那阵他就批判过厂长。
我狂怒地朝这帮水子骂了一串话,意思是你们连狗也不如——我告诉过你,我们两区骂人的水平相当高。这几个小了看到我只是一个人,就立即气得发疯,其中有一个小子竞扑过来揪我,他哪里是我的对手,再加上我是早有准备,所以还没等他靠近我,就挨了我一拳。其余几个小子顿时起立,略有些惊慌,他们大概看三"出我不是好惹的。这时饭店里乱了营,女人们鬼掐似的尖叫,东逃西窜。我得意非常,打架的劲头更足了。
突然,一个小子从腰里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饭店里又发出一阵鬼掐似的尖叫声。但没等拔匕首的小子挪步,我一个馒头打过去。那小子应声翻倒,匕首也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我说过,我吃的馒头和手榴弹一样硬。
紧接着是一阵混战,桌凳盘碗全翻了个个儿,我身上浇了数碗啤酒和菜汤鱼汤之类。
一直打到饭店里没一个人影,我才跑出饭店。可是我的怒火继续燃烧,东冲西闯,挨条街去寻那几个小子,吓得路人纷纷躲之不及。
我开始大打出手,打得惊天动地。我们的整个城市都在打仗,用大字报打,用喇叭打,用棍棒匕首打,直到用枪炮打。我姐夫他们打得不见踪影,你怎么也弄不清他是死是活。有人说我姐夫被云水怒那一派乱刀剁碎,然后用汽油烧掉;有人说我姐夫正躲在钢铁兵团的一个钢板焊的武斗点里,指挥全市的武斗。我们市成百上千个战斗队已明显地分成两大派——与我姐夫一派观点的全集中在西区的钢铁厂,另一派集中在东区的一座百货大楼的楼顶上,上面堆满了沙袋和枪弹。全市没有任何一个人敢戴袖标在大街上走,据说我姐夫走出武斗点,绝对象外国总统,前后都有荷枪实弹的武斗人员保驾。
我管不了这些,我连姐姐都忘在海岛里。在这激烈的革命年代里,我卷进打架斗殴的狂热中。我发现我们这个城市的坏人太多,不顺眼的人太多,非得狠狠地敦训这些家伙不可。我渐渐认定,我的打抱不平比我姐夫干的事有价值,他们虽然革命理论满城轰响,但对老百姓没什么关系。我打了几架后,名声大振,很多人给我起了个外号叫陈胡子——我对你说过,我像我父亲,那些可恨的胡碴早就钻出来。
开始我在民权街打了几架,都是帮邻居打。后来不过瘾,我便到处找仗打。只要在马路上看到同我一般大的小子,我就拿眼斜视他们。但他们也斜视我。于是对骂——你他妈的看我干什么?你他妈的不看我怎么知道我看你!
骂不上两句,拳脚齐上,大打一场。那时的人火气很盛,全都像吃了枪药,一撞就响。革命使年轻人胆气冲天,他们用了厂的锉刀、刮刀和各种钢板打磨成匕首,掖在腰里到处挑衅。反正时间有的是,也不用读书和工作。我不像这些带刀带匕首的蠢家伙,我决不用这些凶器。我的宝贝武器是海边的鹅卵石,亚麻色的那一种。我挑比鸡蛋略微小一点的,揣满两口袋。所有拿匕首的小子都领教过我的鹅卵石,没等他们靠身,我就打得他们鼻口冒血。
打架斗殴像喝酒一样,越打越有瘾,越打越有意思。一天不打手脚发痒。我除了睡觉、吃饭以外,只干两件事——练武和打架。由于我能打,渐渐手下拥有一批兵将,连在王胜利家挨我打的那两个小子,也归顺于我。我敢打敢拼,喝酒海量,使这些小子们对我发疯般崇拜。我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被推为大王,往下还有二王三王等。这些小于全是和我较量过又被我打服了的,所以对我像对水泊梁山的宋江一样俯首听命。凡是归顺我的小子,我就将他们口袋里的匕首和火药枪什么的全部没收,我不让他们带凶器——只准帝鹅卵石。
我带着我认为最忠诚于我的七个能打的小子,还有一个专门给我出谋划策的小子,他叫吴有智,绰号智多星。我敢说,我们这个城市所有长耳朵的人,都知道陈胡子率领的七狼八虎。为了训练他们的作战能力,我要他们口袋里揣着满满的鹅卵石,到铁路边上打“小心火车”的圆铁牌子。我一声令下,鹅卵石就像炮弹似的,当当当地砸在“小心火车”的牌子上。练得有准头时,我就命令他们只能打“小心火车”四个字当中的“心”字。在我们准确的打击下,我们城市十几处铁路道口的牌子,全变成“小火车”——我们兴奋得像打了一百次胜仗。
我绝对正义,我对我手下的小于们宣布纪律,我们是为人民服务的,所以,不打好人打坏人。不打女人打男人。民权街理发馆被盗了,是解放街的一个叫瘪三的小子干的,我立即纠集几十个小于去为民除害。半夜时分,我们包围了这个小子住的三层楼。问题是三层楼上至少有五六十家住户,我们弄不清楚瘪三住在哪一家。于是,我们全体对着上层楼狂喊乱叫,要瘪三出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们的喊声犹如雷声滚滚,至少有一百座楼的笨蛋们都被我们喊醒。唯独瘪三住的三楼鸦雀无声,没一家人开门。而且有几家本来亮着灯,听到我们的喊声后,立即熄灭:
我大怒,要大家挨家挨户地砸门搜查。智多星说这太麻烦,我们应该先礼后兵。他将一个绰号喇叭的小于叫到跟前,要他向全楼宣布命令——限你们五分钟交出瘪三。否则我们将对全楼采取革命行动。
喇叭的嗓门绝对比喇叭还响亮,他对着三层楼高喊,清脆的声音震得玻璃窗都嗡嗡的。然而,瘪三住的三层楼却岿然不动,简直就像一座无人居住的空楼。
智多星说,我们已经仁至义尽,如果你们继续对抗,就绝没有好下场!
喇叭又照着智多星的话,高喊了一通。
智多星也气疯了,他对我说,砸玻璃吧。我立即下令——打!
一阵暴风雨艘的呼啸,所有的鹅卵石在一分钟内全部飞出去,只听三层楼所有的玻璃窗都发出一片稀里哗啦的声响,让你感到痛快极了。
从那以后,我们就经常以砸玻璃来惩罚所有的坏蛋。砸玻璃让我们兴奋得发了疯,特别是听玻璃碎裂的清脆声音绝对是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我们越砸越来劲儿,越砸越有瘾。我们砸得最多的是学校的玻璃窗,因为学校全都停课,空无一人,砸起来没有麻烦;另外,报纸上天天批学校培养的全是修正主义苗子,我们砸起来就格外理直气壮——这么坏的地方。早就应浚砸烂了!
那些年,打架斗殴砸玻璃,使我名声大振。据说谁家孩子要是哭闹,大人们便吓唬说,再哭,陈胡子就来了!孩子们立即吓得一声不响。
你不能不打架,革命已经到了炮声隆隆的阶段,谁不热血沸腾,我们这个城市所有的笨蛋和不是笨蛋的人,似乎全都在受欺负,他们排着队来请我去为他们伸张正义——我绝对比当年的公安局长还忙。有时,我的兵马也受欺负,我更得亲临第一线大打出手,否则你就没了权威。每打完一次,都要被请到饭店喝酒吃肉,全市所有的饭店我全吃遍了,从不用掏一分钱。后来我去谁那儿吃一顿,就给谁增光添彩。他过后对众人说,昨晚陈胡子来我这儿喝酒了——众人便立即对他表示敬服。更让我感觉自豪的是,一个派出所所长,竟点头哈腰地请我去为他儿子的婚宴保驾。在革命激烈的年月里,结婚也激烈了起来,人们都在发疯地办结婚酒席。倒霉的是每当谁家办结婚酒席时,便有不三不四的小子闯进去,以要喜糖喜酒吃的借口柬闹事。后来闹得越来越凶,凡是结婚的人,都必请几个能打的小于前去坐镇洞房。我为此大享其福,大喝喜酒。所有结婚的家伙都争着请我,只要我在场,没一个小于敢靠近一三三以 上上闹事的小子,一听陈胡子在场,便乖乖溜走。
派三自所所长酒席办得相当阔,请了二百多客人,其中有不少是别的派出所所长。这些家伙过去耀武扬威,现在却低三下四地对我赔笑,并把我让到正座上。
席间,果然有几个小子来闹事,说是要喝新娘亲自斟的酒。派出所所长吓唬他们说我在酒席上。这几个小子毫不在意、因为他们刚刚一连闹了几家,那些家都谎说陈胡子在他们家。
我不动声色,吩咐所长叫这几个小子进来。等那几个小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我才发现都是我手下的兵马。
我平静地说,想喝酒的过来。
那几个小子看见是我,猛地一怔,赶紧转身溜出去。立时,所有的派出所所长都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们一面给我敬酒一面说,革命小将就是厉害!
一天,我在街上蹈踺。忽然看见一个小子极不顺眼。因为他穿一身黄军装本来挺革命的,却把里面的红秋衣领子翻到外面。叫人看了很不舒服。我从来就没看见一个男人把红领子翻在外面。我说,你他妈的,把资产阶级的领子掖进去!
谁知这小于对我不屑一顾,似乎还唾了我一口。我哪能受了这个,你就是对我满脸堆笑我都不耐烦一这小子看来是活得不耐烦了!
我一拳打将过去,却被那小子灵巧地躲过去。我没怎么在意,又踢过一脚,但也踢了个空。我一下子警惕起来——这小子不一般。我不得不认真地使出些力气。可这小于并不逃走,反而从容和我对打。我不禁勃然大怒,抖擞精神,发狠地连打带踢,把那小于打得直往后趔趄,最后不得不倒在我的拳脚之下。我脚踩着他的脖子,把他那翻出来的秋衣领于哧地撕碎。迭小却牙硬,凶猛地叫唤着,你敢打我!……我简直要笑死了,老子不敢打的人还没生。
这小子最后狼狈逃走时,还回头叫唤,好小子你别跑!好小子你别跑!
我哈哈大笑,却又有点奠名其妙——看起来我的名声还不算显赫,竟然还有长着两个眼珠子的小子,不识我陈胡子这座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