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和我一样有点反动思想的人不少。这些家伙讲这件事时,老是反复说,眼看就爬到船上了!……眼看就……你立刻就能听出他们这句话的反动意思,他们其实是在惋惜,足巴不得邵凡爬上去。
还有些家伙更狡猾,故意大声骂着,这个反革命真可恶,钻进水里就不见了,你怎么找也找不着,简直就成鬼神了!——这分明有赞美的意思。
然而,我心有点沉甸甸的,不管怎么样,邵凡沉到深深的海里,恐怕再也不会上来了。
我在脑海里想象着邵凡往锚链上爬的动作和心情——爬着爬着,突然一道耀眼的亮光射过来——一切全完了!他忙乱中无可奈何却坚决地松开手,扑通一声栽进浪涛里,使劲一吸鼻子,轰——我浑身也打了个冷战,赶紧四下望望,才知道我不知不觉又走进了煤场。
我绝对无法干活,因为邵凡的形影老是在我眼前转转。他那文弱的身子,精瘦的脑袋和两只鹿一样和善的眼睛,简直伸手就可以摸得着!我多么希望他突然在我的面前出现啊!
我完全傻了,把铁锨当扁担,把扁担当铁锨。最后,我干脆就爬到煤堆最高处坐着不动。从煤堆顶上可以看到锚地,看到一些小船在那里穿梭忙碌。我认出两艘水鬼船,就是潜水员工作的船,也在锚地上慢慢移动。看来水鬼也下去了,说不定能找到邵凡的尸体。
我整整一个白天就这么注视着锚地,心里矛盾来矛盾去。一陴子,我强烈地盼望他们能找到邵凡,把他拉到岸上,我就跑去好好看他几眼。一阵子,我义担心找到他,我真不忍心看他那瘦伶伶的身子,被批斗他的人拖来拉去。
我怎么也想不到邵凡会有这样坚硬的心计,逃不走则沉到水底下死掉,决不想后路。像他这样文弱胆小的人能如此坚决,实在是难以相信。我也有些气愤,邵凡竟没对我说过一个字。昨天下班分手时,他还挟着个饭盒子像平日一样往回走,没有任何异样的表示。其实他完全是蓄谋已久——从他第一天要跟我学游泳起,就有了这个打算。现在我已明白。
然而他没和我说过一个字。我真正地气愤了。但我也恨自己,明明邵凡再三问我怎样淹死才能沉底,可我却傻乎乎地认为他胆小。
我开始埋怨邵凡,如果他对我露一个字,就决不会这样可怜地沉到海底。我会把他的反动思想劝过来,尽管我没有林晓沽那样彻底的革命精神,但我也能阻止邵凡走那条路。我们现在生活多好,抬煤多么自由,愿干就干愿休就休,还可以工作时间到海里游泳。难道外国有那么个斜塔、水上公园和一家一个浴池就得去送命?这太不值得了。
我气愤和怨恨了一大阵子,突地又觉得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也许沉到水底下的是另一个反动的倒霉鬼,也许邵凡今天没上班是感冒和发烧,这家伙身体不结实。再说,邵凡那样文弱的人,决不会这么坚决地去死——我的脑袋绝对乱了。
我连工作服也没换就跑到汽车站,所有的乘客见我就像见了魔鬼,纷纷躲避不及,使我顺利地上车下车。革命使这些自『冷的家伙不但不敢责备我肮脏的工作服,反而敬晨得要命。
我在邵凡家的胡同转来转击,怎么也打听不到邵凡的家。邵凡的邻居们全都像得了精神病,他们不是聋子就是哑巴,根本就不回答我的询问,反而像见了魔鬼那样逃脱我。晟后我遇到一具死尸一样的老家伙,他从一个阴暗得像棺材板似的黑门洞里走出来。我毫无希望地顺嘴问了他一句,他却认真地站住了。我这才发现这老家伙绝非一般人物,因为他不仅戴着眼镜,而且还有一头雪花一样的白发。那白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并银光闪闪,使你一下就感觉出他的学者和教授风度。革命都革到这个份上,连女人都得扎起剑拔弩张的革命头,你这个老男人竟然把头发梳理得如此整齐。
老家伙听完我的询问,相当严肃地沉思了片刻,然后慢慢地启动嘴唇,说,他——走了!
还没等我问他邵凡走到哪里去,他却又连续说,他——走了!他——走了!
我以为老家伙说话哕嗦,便耐着心让他哕嗦一阵。谁知老家伙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没完没了地流淌,速度还越来越快。
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他走了……
当一个人没完没了地重复一句简单的活,你不知这有多可怕。我这才看出老家伙的眼神不对,他用说不出是严肃还是凶狠的眼神盯着我,可认真一看,他却又不是盯着我。当一个人的眼珠盯着你却并不看你,这更可怕。
我突然觉得这双盯我却不看我的眼睛是那么熟悉,这双大瞪着的鹿一样的眼睛,在镜片后面渐渐润出水晶般的亮光。我一下明白了,我前面的老家伙是邵凡他爹,同时我又明白邵凡绝对是沉到海里去了。
我摸黑回到宿舍里,看到一个女人站在我的床边。我看了好妊一段时间才看出是我的姐姐。即使我看出是我的姐姐我还难以相信。她头发乱草一样披散,衣服破脏不整,好像从铁蒺藜中爬三来。我姐姐是个爱干净整洁的利索人,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令我大呓一惊。
姐姐看我来了,嘴唇动了动却没敢说出话来,她似乎怕宿舍里其他人听见。走出宿舍好远,她才小声地哭泣说,你姐夫叫人捉去了!咱家也被抄了!……第十四章
我和你说过,大嘴巴恨他的厂长,说厂长是玩弄嘴皮子的家伙。所以革命造反一来,他精神振奋,毫不犹豫地就革了厂长的命。谁知,他自己却不注意,被保厂长那一派人抓住小辫子,一下子也革了他的命。
大嘴巴倒霉倒在喝酒以后乱说话,说得激烈时慷慨激昂。当时所有的人都说大海航行靠舵手这句话或唱这支歌。大嘴巴也这么说这么唱,甚至比别人说唱得更晌。没想到在饭馆里喝点酒后,他慷慨激昂起来,说大海航行不光靠舵手——还要靠轮机手和什么手的。正好厂长的小舅子在场,听到大嘴巴这段反动话。第二天大嘴巴还没起床,就被人家堵在被窝里,光着身子拖到街上,把家也抄了个稀巴烂。
更倒霉的是大嘴巴是海岛上长大的人,在船上干过好长时间,懂得驾船的道理,因此他能说出不光靠舵手的理#来。这就使人家批斗他时很费力气,所以就挨打埃得凶。我姐姐为此也跟着倒霉,被厂长小舅子掮了两个耳光。
我立刻怒气冲天——我怒气冲天的是我这么老实可爱的姐姐竟然挨打。这使我忘了革命和不革命,我发誓要为我姐姐报仇。我的愤怒把我的姐姐吓坏了,她说她现在就剩我自己了,千万别再惹祸,千万别再离开她。
我告诉姐姐,我不但一辈子不离开她,而且死也要在死在一起——姐姐更是吓得要命,我留神看姐姐挨打的脸,那上面还留有暗紫色的杠杠,我绝对心疼。我说,从现在起,我去给姐夫送饭。姐姐死活不答应——她看出我的心思,知道我要找厂长的小舅子拼命,吓得她用大锁把我锁在屋里。但我很快就从窗口跳出去,朝服装加上厂跑去,而且速度超过我姐姐,先到达服装厂。一路上我老是在心里琢磨着被打嘴巴的疼痛,所以怒火不断升腾,当看到服装厂的大门时,我觉得我已经要爆炸了。
服装加工厂门前就是办公大楼,后面是车间。车间全是破破烂烂的平房子,不过有个堂堂皇皇的大楼在前面遮挡,挺那么威风凛凛的,可现在却不像个样子,整个大楼几乎被大字报糊死了。
我不怎么愿看大字报——也就是说我不怎么愿看带字的东西。然而今天不得不看,因为上面有姐夫的名字,孙业成三个字倒过来写,还打着血淋淋的红又,并说他恶毒、阴险、小丑,什么的。我看了并不生气。不生气的主要原因是厂长的红又更多,并且更恶毒更阴险更小丑。可恨的是厂长的名字占了便宜,他叫王中田一倒过来写还是王中田,不像大姐夫的名字,倒过来写又难看义狼狈。
我意外地看到大姐夫写的大字报,是批判厂长重用技术上什么也不懂的小舅子李金贵当车间主任,写得绝对有道理。后来我发现姐夫写的大字报最多,每一张写得都有水平,全是报纸上的革命词儿。姐夫最后总是用头可断血可流的勇敢口号,来表示他革命的决心。这使我对姐夫充满了敬意,我觉得他被打成反革命实在是冤枉。
服装加工厂看来俘产了。我国着大楼前后转了一罔也没听见一声机器响。突然,姐姐从大楼中间的门洞里急匆匆走出来。她低着头,似乎很害羞,有些不敢抬头看人的样子。我躲在一边,心里很难受,特别是望着姐姐挟着饭包的细瘦背影,一下子就想起电影里演的旧社会的穷人。
这时,大楼门洞里又走出一个穿工作服的男人,他正好拐到我站立的方向。我走上前去,问道,同志,李金贵在厂里吗?
你是谁?——这家伙似乎有些紧张。
你是李金贵?我的嗓头一下被热血堵住,
你是谁?……
还没等他把话问完,我急步上前,啪啪就是两个大耳光。这简直太巧太顺利了,演电影也没这么容易。我刚想再给他两下子,谁知这家伙灵巧得像鬼一样掉头飞跑,而且犴!呼不止。
我一看这家伙叫喊得太厉害,便也飞速跑掉。
我故意朝与家相反的方向乱跑一气。这样,李金贵那一派就不会怀疑我姐姐。
姐姐惊恐万分地站在家门口,一看到我的身影便急急地扑过来。
你你去哪儿了?……
我告诉她我哪也没去,关在屋里太闷了,出去蹿踺蹭踺。
姐姐继续用惊恐的眼神审视我,并极力想在我的面孔上寻出她担忧的东两。
我的表情当然很自然,记得有个名人说过报复是加倍的……两个耳光实在算不了什么甚至就等于没打。不管姐姐多么惊恐,我还是心安理得地算计着怎样再一次去教训厂长的小舅子。
没想到姐姐第二天早晨去送饭竟原封拿回来。她一路上眼泪都快哭没了,说业成被打得快死了,整个脸肿得变了形,谁也认不得……姐姐虽然伤心已极,却还是把门窗关严后才放声大哭。我第一次看到姐姐大声痛哭,心里更不是滋味儿。我明白这是我惹的祸,我发誓要把李金贵那小于砸得腿断胳膊折,叫他下一辈子也走不出门。
我推开门走山去,姐姐却一面抹着眼泪一面追出来拖我。她被我的出走吓得都不敢哭了,按她的意思,姐夫被打死也不能去吱一声。姐姐义哭诉说这事怪你姐夫,人家不管怎么使劲打他,他也不服气,就是不承认他是反革命。而且还说他是真正革命的。
你姐夫不会说软乎话呀,承认一下有什么!……隔壁老麻叔,人家要他承认什么就承认什么,一下也没挨打……姐姐哭着说又说着哭。
我却更佩服我姐夫,我觉得我过去叫他大嘴巴太不应该了,今后我绝不再这样叫他。
我绝对要为如此刚强的姐夫拼命。我推开姐姐朝前走。姐姐又死死地拽住我。我气愤得什么都忘了,使劲一甩,把姐姐甩了一个趔趄,怒火万丈,飞奔而去。
我从服装厂的一个女工那儿打听到李金贵的住处。这个女下绝对是与姐夫一派的,而且她看出我气势汹汹,便详详细细告诉我去李金贵家怎么走,怎么拐弯。并说李金贵这小子滑得狠,白天在家里,晚上却躲出去睡——这个女工最后竟然要为我带路。
李金贵家住的是四合院,里面三户人家。女工从远处指点着,告诉我李金贵住在正中那栋房子,然后才有点恐惧地掉头快步走了。
我围着四合院转了一圈,除了前面一个大门外,四周全是高墙。这让我想起耗子的理论——进路窄,退路宽。也就是说,进四合院打架,没有退路。不过,人一旦怒火冲天就什么也不怕。姐姐姐夫被打成那个惨样子,我他妈的还想什么退路。此时,李金责就是坐在会场中间,我也会越过人群把他拖出来痛打。
我大摇大摆地闯进四合院大门,正是快到吃午饭的时候,院里的三户人家都在院中间摆弄冒烟的炉子。激烈的革命使我们的城市经常断水断气断电,所以人们都自力更生,恢复了原始状态的生活。我一闯进院内就觉得众多的人影晃动,但这丝毫没使我退缩半步,因为我很快就看见李金贵,这家伙正抄着手站在院中间。个头和工作服还和昨天一样,只是脸比昨天胖丁许多,霎时我明白这是我那两巴掌的结果,心里有些快意。
也许我闯进院里的速度太猛,有点杀气腾腾,刷地一下,四合院立刻清静得只剩下几个冒烟的炉子和李金贵。李金贵倒挺硬气,随手抓起一根火钩子并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这个倒霉家伙不知道我的厉害,他认为我会在铁钩面前胆怯地停住。谁知我不但没停住反而用更快的速度冲上去,快得他还没把火钩子挥动起来,就被我打翻在地。这是刘剑飞传给我的一手——当对方突然掏出刀、匕首和什么凶器时,一定不能发愣或考虑什么,要用最快的速度迎上去;否则,就用最快的速度逃走。
李金贵看来是打过架的,他跌倒在地时还没丢掉火钩子。可在我面前就不顶什么了,没等他明白过来,我就踹上一脚。这一脚本来可以踹断他的肋骨,但我突然涌上来一股恶作剧情绪,要慢慢地折磨这个家伙,像猫摆弄线球那样,先逗弄他一番。因为这家伙尽管挺凶,但没什么真本事,这一点我一眼就看出来。
我一脚接着一脚,踢得李金贵满地打滚儿,把一个炉子撞倒,烫得这家伙扔了火钩子。使我能从容地逗弄他,还得感谢这个四合院,完全像关门打狗一样。四合院里的人此时全都钻进各自的屋子,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世界上最胆犬和最胆小的都是人。
猛地,我背后响起一声沙哑的怪叫,与此同时,我的一条腿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缠住。这使我大吃一惊,低头一看,竟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这老东西跪趴在地上,干黄细瘦的手臂死死缠住我,怎么也挣脱不开。说实话,我并不是挣脱不开。这个只剩下干瘦骨架和一嘟嗜皮的老东西,绝对经不住我一拳。但我总下不了手,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对一个老太太动拳脚。
没想到,老东西以为她胜利了,一面死死抓住我的腿,…面嘶喊,金贵,快跑哇!……金贵并不跑,这家伙看到他老娘缠在我腿上,立即红了眼,疯狂地扑上来同我斯打。我只好拖着老东西招架。那老东西竟然相当预强,体简直就不能相信她会有那么大的劲儿,完全像一棵死疙瘩树根子盘在你腿脚上。
李金贵一下子抓住一支铁锹柄,便凶狠地朝我头上一打来。
我抡起胳膊一挡,咔嚓一声震响,铁锹柄飞出李金贵的手。我乘机大喝一声,李金贵,你小子睁眼看看我是谁!再动一下我就要你老娘好看!……李金贵傻了,望着龟到窗根下面的铁锹柄发呆。这家伙被我的能耐吓坏了,立即呆若木鸡,只是胆怯地用眼睃我。徒劳地想看出我是哪个山头上来的——当时,我们这个城市不但有各种派别的战斗队,还突地涌现出一批哪一派都不参与的的英雄好汉,他们号称痞子队,时常聚众斗殴,大打出手,连革命战斗队也治不了他们。
李金贵大概把我当作痞子队里的打手,便用江湖的自气说,哥们儿,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你说……我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网为缠在我腿上的老东西更加疯狂,不但手脚盘动,还歪着脖子崩没牙的嘴咬我腿肚子。
妈,你松手!李金贵喊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