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奇妙地发现，在这个世界上不讲假话不讲废话不讲拐弯抹角话的只能是动物。
随作家代表团去西藏，路经青海西宁市时，与青海的文友们开了个座谈会。同行的作家都是第一次到青海，当着青海文友的面，当然要大大地赞美青海的雪山高原，青海的河流草地，并更加赞美青海湖的秀丽风光。正赞美得起劲儿，猛听青海的一位文友一声断喝——说那么多假话干啥，来点实在的！青海真那么美那么好吗？真的那样，诸位怎么不把户口转来安家落户！……一刹时大家全都傻眼了，一个个面红耳赤不知所云。这实在是颠扑不破铿锵作响的问号，同行的作家们完全像被当场揭穿假面具的骗子，目瞪口呆而不能答。我当时本不想发言，但见此尴尬场面，只好挺胸而起，为代表团也为我自己争几分面子。记得当时由于激动，由于感到被抢白的委屈，所以灵感大涌，讲得很精彩，连那位断喝的作家也只好愤而哑然。
其实应该感谢那位断喝的作家，他促使我对人类语言有了茅塞顿开的思索。我奇妙地发现，这个世界上不讲假话不讲废话不讲拐弯抹角话的只能是动物。动物干什么都直截了当，就连婚姻大事也是一个箭步冲上去速战速决。人类与动物的重大区别之一，是人类有喋喋不休的复杂语言。如果人类严格计较和计算每一句话的用处，那么这个世界基本是沉默的。相互之间的寒暄问好——再见，祝你健康发财梦想成真之类，并没有实际的用处，充其量是完成礼节的意义，也就是俗话说的客套。你要是祝谁发财谁就成了万元户，你大概就会严格使用你的嘴巴了。同样办一件事，往往因为会说活或不会说话而办成或办不成。这是人类有了语言的悲哀和智慧。年轻人谈恋爱，言简意赅地说——少废话，我要和你结婚，你同意否？初次相见的姑娘不吓跑才怪呢。你必须甜甜蜜蜜地先说几句多余的话或废话，例如——今晚的月亮真好呀，你穿的裙子美极了！…，…可姑娘突然一声断喝——少来虚的，今晚月亮怎么会比昨晚好？世界上比我美的裙子多着哪，有话直说，别耍花招！……你一定汗流浃背，觉得姑娘神经不正常。
语言技巧有公关性、表现性、礼节性、调侃性。旁敲侧击，声东击西，口若悬河，敲山震虎，种种技巧的使用且能造成若干艺术效果。更多的时候，语言就是充填生活中漫长的空寂和无聊，仅仅完成一种叙述的动听。五光十色的生活，五花八门的事物，你不能不说些多余的话，虚虚实实的话，甚至是假话。对一个濒临死亡的人，你说会好的会恢复健康的；对绝症患者，你说只是一点小病。这种充满情感的假话，有时是相当必要的。
倘若在那次座谈会上，我们说青海比沿海城市差远了，气候寒冷高原风大；或是青海湖确实美丽，但还没美到使我转户口的程度。我想在场的青海文友未必欢迎这种直率。如果什么也不说，也不赞美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废话少说，只能说与座谈题目有用的话，恐怕谁也座谈不起来。座谈本身就至少说百分之五十的废话，否则就是开辩论会。其实辩论会也并非句句有用，剑拔弩张强词夺理之时，说不定还胡说八道呢。坦率地说，笔者这篇文章也至少有一大半废话。但要是没这些废话，你看到的就不是文章，那只是读一篇电报草稿而已。
我们必须明白语言艺术和说话的技巧。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你可别小瞧说话，连客套的废话都厉害着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