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表现我是个中国男子汉，我咬牙潜进阿木尔湾。
全世界的海都是连在一起的。为此我无论走多远，哪怕走到天边外国，只要那个地方有海，都会感到乡土式的熟悉和亲切。
感谢家乡的海，练就我一身腾波踏浪的功夫，使我站在俄罗斯远东阿木尔湾边，站在浑身长毛的俄罗斯打渔壮汉面前，毫无惧色。浑身黑毛的渔夫犹似西方枪战片里的杀手，灰蓝的眼珠子在深陷的眼窝里朝我斜视，闪射出冷冷的光。他的肚皮上刺着一幅男女作爱的画面，由于肚皮上的毛稀少，所以那幅画就格外令人惊心动魄。
但这家伙尽管长相很凶，手里却提着脚蹼和水镜，说明他是个海碰子（凭一口气量潜进海底捕捉海珍的行当）。俄罗斯也有海碰子，这使我愕然而眼亮。我用俄语问了声：泽拉斯切（你好）！
然而，这家伙不回应，还是冷泠地斜视我，分明有些敌意。
我有点尴尬，因为我想告诉他我也是个海碰子。另外，这确实也意外，在俄罗斯我已有半年了，到处都是“泽拉斯切”的问候，还从未见过不回应的。
翻译小高在后面轻轻碰了我一下，意思是不用理他，说不定这家伙是个“胡里干”（流氓坏蛋）。
我转过身，准备朝海边走，可我刚转一半身子时，那多毛的渔夫急速地嘟噜出一长串句子，并很响地拍着大腿，大腿那儿有一道褐红色的伤疤。伤疤四周不长毛，很醒目。
小高脸色有点紧张了。他低声告诉我，那个渔夫说他腿上的伤疤是在珍宝岛上被打的。我立即也有些紧张。阿木尔湾是海参崴东北处较远僻的地方，海边只有几户绿林好汉式的渔家，渔人一个个都浑身黑毛，蓬头垢面，嘴喷酒气，很有些野气。当然，我表面决不能让他看出紧张神色，反而还得更加毫不在乎。半年来我对俄罗斯人已有些了解，这是个幽默而乐观的民族。他们性格大度并豪爽，喜欢强壮和有能力有气魄的人。绝不像我们中国人那样，对有能力的人往往产生点妒忌心理。
我故意幽默地用手比划开枪状，说：看来你这个疤是我打的啦！
那渔夫听小高翻译完我的话，愣怔了一下，竟耸着肩笑了，他用力地挥一下手，也朝海边走去。
海面铺得极远，一直铺到虚无缥缈的天际。我想起辽东半岛的渤海和黄海。
那个多毛的渔夫在水里撤起欢来，一忽儿钻进浪里，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脚蹼拍打浪波，一路银花闪烁。看出来他是故意表演给我们看的，动作中带有夸张的味儿。突然，他朝我们摆手，，意思是要我们下海。我们只是有礼貌地笑笑，谁知他竟的里嘟噜地吆喝起来。
小高说：邓经理（我挂职副经理），人家笑咱是食草动物，没胆量下水！
以肉食为主的俄罗斯人自诩是食肉动物，常常开玩笑说我们爱吃素的中国人是食草动物。这当然是毫无恶意的玩笑。不过今天，我的热血却腾涌起来，头脑里胀满了神圣和庄严。我觉得如果此时我不跳下冰冷的海水里，960万平方公里的名誉就从此扫地。
我一下子涌上来劲头，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脱下衣裤。脱下衣裤后，我那东方人种光溜溜的皮肤立即就显示出女人般的细嫩。多毛的渔夫在水下哈哈大笑，相比之下，人家真正是个男子汉。我恼羞成怒，火气更盛了，一个鱼跃跳进四月春寒的阿木尔湾。
犹如一柄冰冷的钢刀刺心刮骨，我几乎发了个昏。过去在家乡辽东半岛当海碰子，头顶雪花脚踩冰茬下海捉海参，挺胸昂首，毫不含糊。可当了好几年作家，只剩下摇笔杆子气力。我拚命咬紧牙关，一个劲地往水下扎，因为海碰子下水的第一口气最长，扎得最深。我毕竟当过海碰子，有这个经验。所以，尽管水又冷又深，我还是迅速扎到底。
海底一片细沙茫茫，这样平坦的海底，是不会有什么东西的。可万万想不到，由于俄罗斯对近海资源的保护，再加上他们也很少有吃海产品的习惯，为此，平坦的细沙上面竟然也能长出橘红色的大扇贝，而且多得密密麻麻，星罗棋布。我飞快地抓住两个大扇贝，腾水而起，一阵浪花翻腾我冒出水面。
看到我手擎着两个大扇贝，多毛的渔夫大瞪着眼珠子，高喊“哈拉少”（好样的）！我才发现他原来只会在浅水里扎着玩而已，压根扎不到底。这使我精神抖擞起来，又连扎两个猛子，摸了好几个大扇贝。然后，我火速蹿出水面上岸。我之所以火速蹿出水面，是因为我再也坚持不了一分钟。阿木尔湾直对大洋，你简直就觉得北冰洋的寒流直涌而来。我暗暗钦佩那个渔夫，人家确实是食肉动物，脂肪厚得像北极熊一样，在水里那么长时间竟毫无感觉。
蹿出水面，被冷风一吹，更他妈要命。我完全像枪弹出膛一样冲向我们的小车，尖声呼叫快打暖风。没想到那渔人也随我蹿出水面，跑到我们的小车跟前，大声喊着“俄特卡”（酒），热情地比划着要我下车与他一起喝酒。坦率地说，此时我干脆就完蛋了，冰冷的海水浸透了我的骨缝，这阵正反过劲来，弄得我浑身打抖冒冷气，嘴唇电击般地哆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然而，那渔夫却不断地朝我伸大拇指，夸我是英雄好汉。他抓着大扇贝惊喜地欣赏一番，不知从哪儿拿出半瓶酒，硬要我和他喝酒。
我很有些感动，俄罗斯现在正处在大变革时期，物质相当匮乏。这时候能热情地拿酒给你喝，绝对比大方还大方。我朝小高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给他两瓶酒。小高马上从车座下面拿出两瓶酒递给渔夫。渔夫没想到我们能给他两瓶酒，表情有点突然又有点两眼放光。他擦了擦手，郑重地说了句“斯巴西巴”（谢谢）！小高又说我们经理要马上回去开会，以后有时间一定来和你喝酒。那渔夫一面遗憾地摇着头，一面千恩万谢。
我们的小车在那渔夫赞扬的手势中开走了。小高说邓经理你今天绝对给中国人争光了。那渔夫开始和后来的态度大变化，就说明问题。由于我继续打着哆嗦，所以没有了那种自豪的感觉。我反而觉得不怎么合算，冻了大半天，又损失了两瓶酒；回到驻地，又吃了好多天的大丸子药，才恢复些元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