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盘水果擅自来到我的房间。
可不吗，我们是第一次走进东京的新大谷饭店，我是第一次走到我的475房间，可是怎么的，我的窗台上怎么放着一大盘水果？香蕉、草奪，搭配得像静物写生一样美，美得使人产生一种不仅用眼睛来欣赏而且要用嘴来欣赏的欲望。可是，这盘水果是哪儿来的？
我终于发现水果里有一张名片，原来是中岛健藏先生的夫人中岛京子送的。
啊，一种宾至如归的温暖。
晚饭时光年同志问起我们房里是不是都有一盘水果，我们一齐坦白：有，而且已经吞食若干。光年同志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与中岛健藏先生的友谊，所以想保留他那盘的观赏期，他显然没有惊动水果。我刚才在家里沏了壶茶。他说。
在家里？当然他是口误，他是指他那房间。如果他没有产生宾至如归的感觉，就不会产生这种口误吧。我从车窗里隐隐看见……日本企业家是精明的，日本精工表是精确的，日本随处可见的小商店是精巧的，日本人民表达友谊的方式是精致的。我们去拜访奈良药师寺的安田夫人时，看见她在客厅里已经摆上了中、日国旗。晚上她请我们上饭馆吃饭，那饭桌上也已经插好了中、日国旗！我们离开东京到箱根小涌园饭店时，只见饭店大门口挂着欢迎中国作家代表团的横幅。第二天离开箱根时，只见饭店门口又打出一面挺大的五星红旗。几个服务员一人举一面小的五星红旗站在大门口。我们的小轿车开出了很远，我从车窗里还隐隐地看见他们举着我们的国旗。
后来，当我在松山的南海电视台又看到会客室的桌子上插着中、日国旗时，已经习惯于日本人这种表达感情的精致。不，我还是惊讶了。因为在这两面国旗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着黄河的画。日本朋友说，这是为了欢迎张光年先生的到来，欢迎这位《黄河大合唱》的作者的到来特意挂上的。
飞机往前开心绪往后倒
在日本，我时时觉得好似回到家里一一袓国，甚至产生一种幻觉一一本来就没有离开家里。在松山市的三天，更加深了我的恍若没有出国的感觉。12日下午在松山市政府，市长中村时雄致欢迎词，横川健先生翻译。中村市长说到一半，突然望着我冒出一句中国话：陈先生，我看你很像日本人啊。很对不起。我们团的同胞们笑了起来。我想，日本人、中国人本来就长得一样，我们在箱根穿上和服，便成了五个日本人。日本人要是穿上旗袍，就成了中国人。横川先生用中文说：中村时雄先生普通话讲得非常好。中村先生说：因为中国是我的第二故乡。
中村市长难忘他在北京学习的岁月，尤其难忘中国朋友对他的深情厚谊。不知是不是因为中村市长的关系，整个松山的市风都透着对中国的特别的感情。我到菜场时，看到和蔬菜批发公司正在讨价还价的人群，从下往上一排一排地站着，像大合唱队似的。突然人群中走下一个人来跟我紧紧握手。因为他看出我是中国人。我在街上走时，有一个店主从货架后远远地对我喊：你好！然后是简单而热烈的寒暄，因为我是中国人……松山市的中学生代表团去年到北京参加了中日青年的联欢。团长是市政府的四号人物明比文治先生。市政府招待会上，我正好坐在他的旁边。我一边和他讲话，一边看看电视机正在播放的去年明比团长一行在中国的活动。这又是日方精致的表达友谊的方式，使宴会气氛更活跃，也使中日友谊更具立体感。以致我在松山坐上飞机前回东京时，人虽然已在空中，已经远离松山，但我的思绪、我的感情正在和这架飞机的航程进行时空交叉一飞机往前开，我的心绪往后倒，倒回到松山那个菜场、那个街道、那个市政府、那个放大连录像的温暖的屋子……中日两国源远流长、千丝万缕的联系啊！有一次日本朋友问我这次出国的感觉。我说我的感觉是：好像没有出国。松山一位朋友让我题字〔我那可怜的、可怕的毛笔字哟！），我在松山浓浓的情谊中，竟写了一句硬邦邦的话：愿日本和中国共同迎接世界的挑战。
我想，我得向全世界推荐一首歌：小小世界。
要寻找这首歌，最好坐上小船，悠悠地划进迪士尼乐园里一个最美丽的所在。曲曲弯弯的两岸，站着全世界的洋娃娃，不，是站满了许许多多的洋娃娃代表了全世界各国各民族。他们三五成群地站着唱歌，用最甜蜜的童声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同一首歌。
我因为要写这篇文字，到处询问有没有《小小世界》或中文歌词，没有，没有。我只好写英文歌词，自己翻译。如果不是这首歌，我或许就没有那么大的劲头去追叙911以后的北美了。
小小世界
这是一个笑声的世界，这是一个泪水的世界。
这是一个希望的世界，这是一个恐惧的世界。
是时候了，我们知道有这么多的东西，我们可以分享，毕竟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世上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微笑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友谊，虽然高山林立大海宽广，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温哥华机场的福尔摩斯街
2001年9月11日这天，成龙计划在纽约世贸大厦拍一个擦洗玻璃帷幕的镜头，这是电影《流鼻血》中的一个场面。后来计划改变，先去多伦多拍戏。否则，9·11那天，成龙在世贸大厦就不仅仅是流鼻血了。
911后，我办理去北美的手续。朋友们一个个和我急了：你有什么必要这个时候出门？
嗯，必要倒也不能说是必要。那就劝你少出门少出门少出门！2001年10月3日，我还是出门了。
虽然高山林立大海宽广，这只是一个小小的世界。
晚上8点钟的时候，开始吃早餐了。
下午才从北京起飞，我当然还在延用北京时间。但这是飞往温哥华的飞机，现在是温哥华的早上5点。坐上国际航班，用餐时间就率先和国际接轨了。
波音747，号称空中巨无霸。已经有22亿人坐过747，比全球人口的三分之一还多。这架747—400，载着22亿人中的416名乘客。不不，不是这个数字。747—400本是世上唯一能载客416人的飞机。但是今天，宽大的747张开那一排排空空的座位，无望地期盼着更多一点的乘客。
机灵的乘客，一个人占一排四个座位。第二机灵的乘客，一个人占两三个座位。张扬着自己像大螃蟹似的占着两三个座位的人，还在对机船进行扫描，看看还有没有空着的四联座？
平日里坐飞机，身边有个空座位，已是十分地庆幸。这个航班上的人偏偏都想一个人把身体放在四个座位上。人本能地追求更好，所以人类就进步，所以生活更美好。
不过91刚过的世界，真的被一种绝不美好的大气层笼罩。下了飞机，在温哥华机场的转盘前等着取行李。加拿大警察偕同侦探狗很绅士地向乘客们走来。这狗不动声色地嗅着一个个行李，又在我腿边擦过。我平素怕狗，唯有这一次一点不怕。因为我知道它非常专业非常福尔摩斯，不会误伤好人的。
可是，这位福尔摩斯怎么举起前脚搭在一个女孩的行李车上，把鼻子伸进行李车上的一个纸袋里。鳘察立刻走来检查纸袋里的物品。我看这翻着红衣领的女孩怎么也不可能劫持飞机。不过既然大侦探嗅了一下那个纸袋，那就不能不引起重视。警察尽管什么也没查出，还是拿过女孩的海关审报单，在上面写了些什么，画了些什么记号。显然女孩过海关时将受到格外的审查。
世上只有一个月亮和一个金色的太阳，微笑对每一个人都意味着友谊。
我多希望这时候机场能唱起《小小世界》的歌声。当然，现在过关时哪个人不受到格外的关照？以前过关检查证件就是，这次问我来加拿大做什么，第几次来加拿大，与邀请方的关系，与邀请人什么时候认识的？是在加拿大还是在中国认识的，我在国内的职业是什么，我来加后住哪里。我想，如果加拿大机场想录用我，如果我这是面试，也不会回答更多的问题了。
终于被机场录取后，到安检口。我把手机、照相机等一一取出，一一等检。安检员先打开手机信号，看看到底是手机还是高科技的恐怖武器。然后在劫难逃地轮到了照相机。这是什么？一位女性安检人员问。照相机。我说，不明白对方怎么连照相机也不认得了？
我按下长镜头让她看这是照相机不是核武器，她竟吓得叫着夺过相机一下把镜头对准我。她按下快门，镜头里子弹飞射，我魂断温哥华。
当然这是我的想象。总之，照相机用自己的肢体语言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我想出一道抢答题：什么时候坐飞机最安全？―在不安全的时候坐飞机最安全。
这是一个笑声的世界，这是一个恐怖的世界。
温哥华机场，温馨得像怀旧的老街。咖啡的香味都透着经典。我多想在撩人的咖啡香中，去品尝那一家家玩具店、工艺品店。不过我一路面试，耽搁了太多时间，我生怕误了转机，只能快步掠过机场。老街空空荡荡，好像只是为了迎接我们这一个航班，才做温馨、怀旧状。两行自动扶梯中间，是从碎石上倾泻而下的人工瀑布。我踏上扶梯，真觉得好像在山间顺着溪流直泻下来。空寂的机场叫我如入空山。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影人深林，复照青苔上。仅把这首唐诗献给9·11刚过的北美机场。
幕间休息（幸福是一个小女孩）
我选择10月来加拿大，是喜欢这里的枫，思念这里的从字面看是古董店，其实很多只是旧物，是跳蚤市场。加拿大安大略湖周边的城市、乡镇，到处散落着一间间美丽的扔。驱车一边看枫一边寻觅造型独特的娃娃和卡通动物，感觉中，我提着一只世上最大的篮子来采撷美丽和创意。
我更喜欢10月初。如果说10月中，枫叶红通，安大略湖像一个成熟的、焕发光彩的姑娘；那么10月初，安大略如同一个一切都在生长的少女。同一棵树上，枫叶正在这儿那儿由红转黄，红黄、黄绿、绿红，高高的枫在蓝蓝的天空上，编织着红黄绿的梦幻。又觉得是参天的枫，把红黄绿的色彩送上天空，织进霞光。或许那七彩霞光就是由枫发散开去、汇聚起来的？
真正能让我重返安大略的。当然新的工艺品我也爱看，但是很少能给我视觉的冲击和思想的启迪。我在八时…此寻觅的，是惊喜。每个人都对生活有种种期待。我需要的，是惊喜。旧物是从各国收集来的，是各国的智慧和创意为我准备了惊喜。
有一只手指那么大的小猪，肚子上系根皮尺站在磅秤上量体重，它双手捂住脸，它太难为情了鼓着小肚子的小猪太胖啦。
一个比手掌还小的一脸麻点的淘气小女孩，光着上身穿条长裤。我花一加元买回来，让她把叶子当船，把花梗当桨地游戏。又让她站在自己的相片前留影，好像展览厅里请名人在她自己的肖像前作秀。
一只妩媚的妙龄小象低垂着长长的睫毛说：不要忘了我。
一只半老的狗打扮得花枝招展，抬起了一双渴盼的大眼睛，说：我需要有人爱我。
一位窈窕的裸女撅着屁股趴在茶杯口上，正好成为茶杯的把。这位裸女给人带来的是幽默和笑声。
三胞胎小狗笑笑地挤在一个铺着毛垫的小窝里，几只前爪搭在窝沿上，三个小脑袋瓜探出来，好奇地看这个世界。
我们知道有这么多的东西我们可以分享
一只才两寸长的垂着鞋带的工艺芭蕾舞鞋，叫人一看就想把脚伸进去，舞起来，把快乐旋转开来。
一双粉红小女孩鞋上，写着：幸福是一个小女孩。真的，幸福就像一个小女孩，忽闪着明亮的眼睛，为每一小点点的快乐高兴不已。
有一块木底铜字镶着铜雕的字牌，上面写着：为我们的生活注人和平。我心里一震，几乎是把这块牌子抢到了手一虽然并没人和我抢。我真想把这块牌子高悬在世界的天空上。后来我取出刚刚在多伦多最美丽的街道买来的两个手指大的小女孩，让她们在木牌前一边站一个，照了个相。幸福就是小女孩，有和平才有幸福。
这天在一家家八州屮朽转悠饿了，就近去一家5此？外吃不能加热的冷面包夹肉。51？矸连锁店起源于纽约。这家店的墙上布满了纽约地铁的照片。我顺着地铁向前看去，看到了燃烧的世贸大厦。不不，那是我的幻觉，那是世界的心病。
这是一个笑声的世界，这是一个泪水的世界。
这是一个希望的世界，这是一个恐怖的世界。
迷彩世界
有些事情，真觉得好像有什么暗示。2001年流行迷彩服。夏天一位台湾女性教授来京，就向我展示她的迷彩裙服。街上更是很多上穿黑色背心，下穿宽大迷彩长裤的男孩。要是头上再扎起一条迷彩巾，整条街就数他抢眼。非常世界，非常迷彩。
这是一个笑声的世界，这是一个泪水的世界这是一个希望的世界，这是一个恐怖的世界10月6日，张柏芝在香港河田举行最新形象签唱冷印，《明报》刊登三张照片展示这最新形象，全是时尚的迷彩长裤。后来王菲推出新碟，她的迷彩100便使她的订单超过了白金销量。
10月3日，我飞到多伦多后看台。进入阿富汗的美军，身穿迷彩服，脸画迷彩妆。这个世界真是迷彩化了。进入21世纪前，我写文章畅想的21世纪是数码化加卡通化，是现代化和笑。怎么会想到，21世纪的世界，是一个迷彩世界！
10月4日《明报》头版头条：《美巴士司机遭割喉翻车41人死伤》《忧虑恐怖袭击，全美灰狗巴士停驶》。头版并报道《加赴美20班灰狗巴士停驶》，报道昨晨不少乘客到多伦多中区长途巴士总站后，才知道所有往美国的灰狗巴士班次都被取消。这一天《明报》的版等在美军反击的总标题下，还有一个个非常迷彩的通栏大标题：《美锁定阿富汗恐怖基地》《飞机乘客清单交海关预查身份》，尤其强调海关要查核高危旅客。
高危旅客？我第一次接触这个词。不过，这个词恐怕要成为世界机场的常用语了。
10月5日，多伦多皮尔逊国际机场一架前往美国的飞机上，一名乘客不满意前座乘客把座位调得过低，两人争执。这在以往，乘务员过来调解一下便是。可如今，谁又知道他们是不是高危旅客呢？或者说谁又能保证他们不是高危旅客呢？飞机刚飞行了30分钟，与地面联系要求就近在匹兹堡机场降落，可是匹兹堡干吗要引进高危旅客呢？这架飞机只好打掉头返回多伦多，返回皮尔逊。同一天，一架俄航坠毁，机上76人全部罹难。同一天的加拿大新闻社报道，军警开始巡逻全美机场。同一天，报载10月中旬在上海召开的八即上峰会，各国元首专机由战机护航。
美联邦政府批出150亿美元想挽救航空业。
同一天，多伦多市长赖士民和鳖察总长、消防主管等，向市议会提出报告，计划耗资6000万元加强反恐怖装备。
6日，港报报道纽约家庭很少外出，餐馆生意冷清，意大利外卖红火。
这次来加，天天或插空、或绕道总要去里买报，总要看的新闻。6日的上台，赫然打出一行字：看来美国要行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