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个白天来临的时候，他们又遇到了新的麻烦。麻烦不是风，也不是浪，这几天风平浪静，本来无风三尺浪的海域，浪却绵羊一般老实。他们的麻烦来自于液化气，液化气的火苗由蓝色变成黄色的了，后来又成了红色的，最终熄灭了，怎么点也点不着，把液化气罐倒过来也没有用。
董航和二憨都傻了，说话都露出了哭腔。冯大岸不能傻，尽管冯大岸心里打了个哆嗦，尽管他和他们俩一样，心里都是凉透了，可他必须装出镇静。他的眼光故意离开诞生过救命淡水的铁锅，掐着指头计算着。
冯大岸说，老桅叔已经出发了，救咱们了，他知道我的脾气，也知道我的航行习惯，只要有人告诉他，咱是怎么出的港，老桅叔肯定找到咱。
二憨点头称是，董航却说，咱都出了渤海了，谁能找出这么远。
冯大岸说，那次海难到现在，十二年了，谁家渔船回不来，不都是老桅叔找回来的吗？
董航不说话了，可那眼神，还是不相信范老桅会找到这里。
太阳在升高，他们的嘴唇开始干裂了，渴成了他们不可动摇的主题。董航和二憨叫嚷渴死了的时候，冯大岸把渔船上所有能装水的坛坛罐罐全都搬到了甲板上，里面注上了一多半的海水，然后一个一个地往上蒙塑料布。
董航突然明白了冯大岸的用意，二憨依然蒙在鼓里。
冯大岸把两个人唤到了自己的身边。三个人不再坐在驾驶舱的顶上向四处观望了，冯大岸开始做长久守在船上的打算。冯大岸给他们俩讲故事，讲鲁滨逊的故事，他说，鲁滨逊能在孤岛上活得那么久，咱们三个人怎么也比他一个人强啊。
二憨说，他是在岛上，咱这是船啊。
冯大岸说，这么大的船，和岛能差多少，何况咱们还有网，有吃不完的鱼，怕个啥。
二憨说，我渴。
冯大岸没有理会二憨，他的眼睛盯向董航，说，从现在起，咱们哥三个结为生死兄弟，你看行不？
董航用力地点点头。
二憨抬头看看两人，点点头，又说了一句，我渴。
冯大岸转身到了那些坛坛罐罐旁边，小心翼翼地揭下塑料布，将那上面的水珠一点一滴地收进瓷碗里，尽管那水很少，毕竟有办法收集淡水了。这么一点水，冯大岸还是细心地分了三等份，然后并排摆在船舷下面，又在船舷上插入三只香烟，点燃了，权当拜把兄弟的香了。冯大岸左臂揽着董航，右臂拥着二憨，对向三只碗和三炷香，面北而跪。
冯大岸拿出一把锋利的鱼刀，刺破了自己的中指，将血滴入碗中。董航和二憨也效仿冯大岸的做法，刺破中指。冯大岸瞅了眼左右两个兄弟，端起了滴入他们血液的碗，冲天发誓，我们兄弟三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
董航和二憨重复着冯大岸的话，三个人以微薄的水当酒，一饮而尽，然后将碗摔碎。站起来时，兄弟三人抱在一起，以泪洗面。
湛蓝湛蓝的天上飘来了惟一一朵白云，白云的影子遮住了渔船，给他们送来一丝清凉，算是上天送给他们一份结拜的礼物。
22
日夜在海里交替了六次，他们熬得脸色蜡黄，头发焦乱，嘴角起泡。生鱼吃得他们直想呕。白天坛坛罐罐的塑料上闷出的水，还有夜晚承受的露水，勉勉强强地维系着他们的性命。这六个白天，刮了一次风，还淋了一会儿细雨，总算让他们在绝望的时候，感受一回希望。
这六天，不是说他们没有获救的机会，偶尔有几艘大火轮（万吨货轮），冒着浓浓的烟，划过遥远的天际。他们的振臂高呼，仿佛是蚂蚁向十里外的大象求援，人家根本瞧不见。这时，他们想起了点火笼烟，向远方告急，可是他们点燃了舱盖，升起孤烟的时候，人家的大火轮已经不见踪影了。
失望之余，他们又拼命地浇灭船上的火，要知道，在船上点火，可不是闹着玩的，一阵风就会把整艘船烧毁，他们真的成了死无葬身之地了。一阵忙乱之后，他们都筋疲力尽了，在确认所有的火星全部熄灭之后，他们背靠阴面的甲板上，躲避烤人的日头，大口大口地喘气。然后，冯大岸又开始讲故事，搜肠刮肚地讲所有关于坚强的故事，讲十几年前那次海难，添枝加叶地讲他们如何和风浪搏斗，讲他们如何死里逃生。当然，他也讲了很多老桅叔，因为老桅叔是他们生存的北斗星，只要提及老桅叔，他们的眼前就能浮现出老桅叔驾船，来救他们的情景。
冯大岸的故事，让董航和二憨安定了下来。冯大岸的歃血为盟，让他们抱成了一团儿，一门心思地做一件事。可是焦虑依然像他们嘴唇上破了又起，起了又破的火泡。烦燥像一只火药桶，憋闷在胸中，只是缺少了导火索，暂时不能爆发而已。有时，绝望的情绪也会阴云一般，弥漫在他们心头，冯大岸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得明白，他就对两个兄弟说，再忍受不了，你们就割破我的血管吧，喝我的血，听说人的血最有营养，起码能让你们多活几天，我比你们年纪大，多赚好几年呢，死了也值。
二憨争着说，喝我的血，我有力气，我的血旺。
董航不言语，他抬头望着天，好久才慢慢地说，拜把子时早就说好了，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谁也不能先死，咱们一块熬吧。
冯大岸达到了目的，生死存亡的关头，他最怕的是内讧。
于是，三双手又搭在了一起，一块向苍天抗争——我们谁也不死。
第七个夜晚来临的时候，他们疲惫得实在无法忍受，在甲板上、在驾驶舱顶，东倒西歪地睡着了。
当沉闷的马达声，灌进他们耳朵时，他们才从深沉的睡梦中猛醒。睁开眼睛，猛然看到一个庞然大物，山一般压过来，山的上面，一片灯火辉煌。这个又笨又大的家伙，把海水撞得哗哗作响。冯大岸不相信，闯进他整个视线的巨轮是真的，这么笨重的大家伙，机器的动静居然不比他的120马的渔船大多少。他以为大火轮闯进他们的梦里，一拧大腿，疼得直咧嘴，才知道，这是真的，不是盼望已久的幻觉。
董航和二憨也猛然而醒，那一刻，他们所有的焦虑全被海水浇灭了，所有的疲惫都丢到九霄云外，所有的智慧都调动进他们的头脑里。
庞然大物旁若无人地行驶着，巨大的船板，挡住了他们的喊叫，隆隆的马达，淹没了他们的求救，即使他们的双手在嘴上捧出个喇叭状，放大出来的那么点声音，也微弱得很，大火轮根本不知道，眼下还有个螳臂挡车的小渔船。大火轮庞大的身躯，擦着他们的眼睛，从他们身旁几十米远的地方徐徐而过。这么个距离，真叫人干着急，勾竿搭不着，铙绳甩不到，瞪眼看着生存的机会就要错过。
二憨点着木头，手哆嗦着，怎么也点不着。董航噔噔噔地跑下底舱，接出一碗柴油，准备助燃。冯大岸扯下自己遮羞的裤头，拎在二憨点燃的打火机上，用来作引柴。巨大的火轮看起来慢慢腾腾，却不比岸上的汽车慢多少呀，动作慢了，大火轮一旦走没了影儿，千载难逢的机会可就错过了。
他们忙手忙脚准备点火时，渔船猛地甩动一下，转了90度的大弯，他们手中的打火机，燃烧的裤头，还有那一碗柴油，全都飞向了海里。
天哪，肯定是大火轮碾上了渔船，否则不可能一下子转了这么大的弯，渔船碰上大火轮，那不是以卵击石吗。真是祸不单行，现在，求救信号发不成了，船马上就要碎了，他们就要漂在海里喂鱼了。
可是，不幸中夹杂着万幸。
大火轮并没有真的撞上渔船，撞上的仅仅是鱼网。
本来，大火轮巨大的冲力一下子就能将网扯碎，可网上的鱼挂得实在是太多了，缓冲了大火轮的冲力，于是，网便挂在了大火轮的船体上，网纲把渔船拖得歪歪斜斜往前走。
冯大岸第一个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旦网纲断了，大火轮就会扬长而去，什么都将完了，他宁可被大火轮拖着走。他迅速拿过一把斧子，砍断了锚绳，有大锚拖着，网纲再有韧性，也会绷断的。随后，冯大岸吵嚷着，快拿勾竿，快抓铙绳！
借着大火轮上的灯光，董航立马抓住了铙绳。
勾竿就在二憨的脚下，二憨却找不到，董航踢了下竿，打疼了二憨的腿梁，二憨才捡起了勾竿。
就在这一瞬间，渔船贴上了火轮，火轮拖着渔船，趟在海中。
船头立刻高高地翘起了，三个人摔倒了，一同向船尾滑去。幸亏了铙绳与勾竿，他们勾住了舱口，蹬山一样向船头爬去。
冯大岸抓住了董航的一只脚，才没继续滑下去，直到他的脚找到了支撑点，才松开董航的脚，他知道，不把脚的自由还给董航，他们都将没命。董航紧爬几步，爬上了船头，甩出铙勾，勾住了火轮的甲板，爬了上去。冯大岸这才半闭上那双睁圆的眼睛，刚才砍锚绳的时候，那是玩了死命，那么粗的揽绳，不玩命地砍，命就真的没了。现在，铙绳抓住大火轮，就等于抓回来了半条命，冯大岸深吸了一口气，将垂下的铙绳缠在自己腰上。
二憨的勾竿也搭上了大火轮的甲板，二憨有的是力气，他像老熊爬树一般，使出最后的蛮力，拼命地往上蹬，最终也跃上了大火轮的甲板。
冯大岸没有力气往上爬了，可他看到二憨爬了上去，又去拉扯铙绳，很安心，他相信，两个好兄弟不会弃下他不管的，他只需把腰间的绳子系牢就足够了。
渔尾已经沉到海里，后舱开始灌水了。
一声沉闷的裂响，网纲彻底地断开了，大火轮毫无知觉地继续前行，渔船被弃在海里，不住地摇摆着，越摇越小，越摇越小……
冯大岸晾晒的鱼干一般，赤身裸体地吊在大火轮的船舷外，荡来荡去，他的胳膊已经牵引不动他的身体了。
23
二儿媳冯水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跑得快要断了肠子，才找到范老桅。那一刻，范老桅正立在海岸线上，用铁锹往大筛子上扔残碎的贝壳。
潮还在往下落着，老滩的滩涂里，人头攒动，忙碌正酣。范老桅却孤独地守在海岸线上，去筛海浪推上来的贝壳。这些都是海里不留，岸上不要，被人们统称为蛤蛎皮的蛎子、蚶子、扇贝之类的残骸，它们被日头晒得雪白，被海浪刷得圆滑。有人从他身边擦过，嘲笑着说，老桅呀，筛金子也不是你这个筛法，咱这个海边上，蛤蛎皮比沙子还贱，你犯啥神经啊，还不抓紧去赶滩，过两年，咱这老滩该只剩下泥沙了。
范老桅白了他一眼，又重重地叹了口气。从前，人们追滩赶海，图的不过是桌上有个下饭的菜，够吃就足矣，挑挑捡捡地挖。现在，人们让钱给摆弄疯了，蛏蚬蚶蛤挖得压弯了腰还不满足，恨不得一锹把沙滩泥淖之下的海物都挖进自己的家，谁还在乎这个万年老滩啊。范老桅埋下头，依旧去筛那些残碎的蛤蛎。
自然，范老桅不会做无效的劳动，海里到处都是宝啊，那些活物都是上天赐予的精灵，还是让它们好好地活在海里。现在，范老桅是在给大儿媳春芳出劳工，春芳害怕伏天里毒辣辣的太阳，躲在屋里捂她的脸呢。春芳有一手渔村里的人都没有的绝活儿，那就是拿海钻子的空壳穿门帘子。海钻子是个圆锥形的最不起眼的海物，小得比葵花籽大不了多少，可那个小东西身上的纹理好看着呢，一圈圈一道道绕着身子转上去，比画上去的还要精致。那些海钻子有白的黑的蓝的绿的紫的灰的，散在海岸线上，压在蛤蛎皮下，啥用也没有。可是，到了春芳的手，就能穿出气贯长虹的长城，如诗如画的黄山，至于小猫小狗小猪小鸡小虾小鱼更是不在话下。
现在，渔村几乎家家都有船了，造船厂的活计少了许多，谁再想拴船，就拴个大马力，大到三层楼那么高，范大锚半年才能造一艘。剩下的活计就是修船了，修船大多是在冬天渔船上坞的时候。春芳轻闲了下来，可是春芳却是个闲不住的人，她从绣花得到启发，想起了拿海钻子穿门帘子。蓝海胆越来越少了，有时十天半个月也买不到一只，春芳尽量减少外出，尽量不让脸暴露在阳光下，就留在屋里，一心一意地穿她心中的图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