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是不会下去的！”徐锤子坚定地说道，“即使我一点都记不住从前的事了，我也不在乎！反正我是不会下去的。”
“你不下去我也不下去！”罗和尚说。
我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喜欢待在这上面，这鬼地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究竟有什么好的？
他们却拒绝回答。
4
冬天在临近，天色终日晦暗不明，据说，一场百年不遇的风暴将在几天之后光临我们这里。这消息是吴妈告诉我的，而吴妈又是从电视里听到的。那么，电视又是听谁说的呢？我问吴妈，吴妈就呵呵地笑，说道，你这个傻瓜，什么事能经得住你的这种问法呀，你都问到死胡同里面去了，谁也回答不了。于是，我就懒得去问了，只是每天呆呆地观望天空，看乌云变幻，看风起风止。我是喜欢这种阴霾天色的，以前，我在山上放牛的时候，只要是遇到这样的天气，我的牛和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兴奋，它们尥蹶子，我跳沟坎，一跳就能跳出去好远。怀堂老爹在一边说，小心你的腿！说着，他也会像蚱蜢一样跳出去好几拃远，还在枯草丛中留下一串咳嗽声。怀堂在世的最后几年基本上是在咳嗽声中度过的，而且一咳起来就没完没了，整个身子紧缩成一团，蹲在地下仿佛一坨大头菜。为了止咳，他每天放牛前都要在那只从不离身的葫芦里装上些烧酒，带到山上去喝，他说酒其实是一种药物，很多病都能治，不仅能治咳嗽感冒什么的，还可以医治孤独、忧愁、恐惧、寒冷，甚至饥饿也能治——有一回，我没有吃早饭就赶牛上了山，到太阳出来时饿得不行，怀堂把酒壶硬塞进我嘴里，喝一口，就一口，保管你不再饿了，他说。于是我就喝了平生喝下的第一口酒，过后就睡着了。当我醒来，太阳已经落土，怀堂笑眯眯地对我说，没骗你吧。是的，他没有骗我，但我却欺骗了自己的肚皮，因为酒后的我虽然饥饿依旧，但当你无力说出饥饿甚至连“饿了”这两个字都说不出口时，饿是不存在的。对此，我深有感触。此刻，当我看见拂过头顶的阴云，又似乎隐约听见了怀堂老爹的咳嗽声。我说，吴妈，拿酒来，我要喝酒。吴妈就拎着一个酒瓶和两只酒杯来到阳台上，想喝酒了，好，这里正好还有一点葡萄酒，也许够我们俩喝的了，吴妈说着，动作麻利地分别在两只杯子里倒上相同的酒量，来，干杯！我们碰了碰杯子。
连续好多个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我都要和吴妈一起喝上那么一杯，然后才能晕晕乎乎地上床。那天晚上，我们刚把一瓶红酒的盖子打开，正准备喝，许花子突然回来了，在楼下按喇叭。吴妈赶紧屁颠颠地跑下去开门。许花子带着一身冷气走进了屋子里。她的鼻子真灵，一进门就闻到了酒气，你们在喝酒？挺会享受的嘛，我也要喝一口，她说道。
酒后的许花子渐渐话多了起来，她已经好久没有和我说这么多的话了，因为我们已经很少见面，每回我醒来她都出门去了，要不就是她醒来了而我还在昏睡，总之，我们交流的机会越来越少了。这都是因为酒的缘故。酒让我睡得踏实，睡眠充足。
许花子说，接受检阅的日子马上就要到了，所以我建议，工程进度还要适当加快一些，争取抢在风暴来临之前完成整座楼的雏形。
我劝她不要心急，我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呢。
你只晓得吃豆腐！许花子呵斥我道，你们怎么就不能从公司的大局出发考虑问题呢？
我说，什么是大局？大局不就是上天吗？
谁说我想上天了？恩，谁说的？你这个傻瓜，整天就知道上天上天的，还知道什么！许花子不耐烦地对我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去了盥洗间。
我迷迷糊糊想，许花子啊许花子，你已经走火入魔了，你现在已经和当年的明清已经没有多少差别了。
这天，我在工地附近的小卖部附近转悠，碰见了来买水喝的焦老师和卞明敏，他们有说有笑地朝我走来，见到我后卞明敏就冲着我喊道：“叛徒！你这个叛徒！”
我问谁是叛徒。他们说当然是你呐。我说我是傻瓜，怎么又成叛徒了？他们说你怎么会是傻瓜呢，我们才是傻瓜。他们的话让我百思不得其解。
焦老师说，你看我们俩现在成了丧家之犬是不是觉得挺过瘾啊？
我说怎么会呢。
卞明敏说，但是，你们不会想到焦老师和我还掌握着一把杀手锏——大厦的设计图纸，只要我们将它公之于众，你们就玩完了。
我说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焦老师笑道，你以为大家都是这么好愚弄的么？当初，为了防止出现今天的这种局面，我就留了这一手，把图纸复印了若干份，你想想看，如果我们把它们张贴出去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全城人民一觉醒来却发现他们翘首期盼的这座高楼竟然是一个男性生殖器，你想想看，他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啊？他们不把你们撕了才怪呢！
生殖器？我说，怎么会呢。
那你们就等着去死吧，说完，他们就扔下我离开了。
我回过头来眯着眼睛打量着那座平地而起的大厦，他们竟然说它是个生殖器，真是咄咄怪事。我怎么看不出来呢？作为设计者，我怎么会连自己设计的图案也看不出来呢？
我带着疑虑回去找许花子，但许花子不在家。我问吴妈许花子什么时候回来。不晓得，吴妈回答。你没有她的电话？吴妈问，你是不是有急事找她？如果是急事的话，我可以帮你打个电话，不过，你知道的，许总在上班的时候是不喜欢别人有时没事打她的电话。说着，她就在电话机上面拨了个号码，将话筒递到我手里，说道，还是你自己说吧。
我说，有人说它是个鸡巴！
我说，它怎么会是那个东西呢？
我说，如果是那个东西的话，难道你没有看出来吗？
我说，如果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说，我……
我对着话筒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后，听见里面没有任何反应，就将话筒重新还给吴妈，问道，她怎么不说话呢？
吴妈接过话筒听了听，哈哈大笑道：许总根本就没有接听呢，你说个屁呀，你听，里面是盲音。
我听见里面果然是“嘟嘟”的声音。
刚才说什么？吴妈放下话筒后问我道，你刚才想对许总说什么？
我就将卞明敏他们对我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吴妈静静地听完了，然后问我，你自己是怎么认为的呢？
我说，我认为它不是，我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它怎么会是那东西呢？
是啊，吴妈说，只要你自己不往那方面想，它就不是的了。不过，话要说回来，任何事物都存在被误解的可能，一个站得住脚的设计应该是经得起任何人的误解的。我就听人议论过导弹是个生殖器，是人类射向宇宙太空的生殖器呢。我老实告诉你，当初我第一眼看见图纸时，就想到过那东西，你还记得我面红耳赤地朝楼上跑么？你看，像我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够联想到那东西，至少说明，你的设计还是多少有那么些意味的，是不是？
停了一下，吴妈接着说道，还是那句老话，如果世上果真有鬼，那么，鬼就在我们心中。
我觉得吴妈讲得真是太好了。
“还是等许总回来再说吧，她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吴妈说道。
那天晚上，许花子一进门，我就把她拖进了房间里。干什么你！她嘟嚷着，想摆脱我的拉拽。我说，你得仔细鉴别一下。什么嘛，我都快要累死了，你还在胡闹！她说，你究竟要我鉴别什么？
我关上房门，刷地一下解开裤子，我对她说，你赶快看看！耍流氓啊，你这个傻瓜！许花子笑道，我早就看够了，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不是的。
那是什么？她好奇地问道。
于是，我又重复了一遍卞明敏他们的话。
许花子听完后对我说，你先将裤子穿好，小心别着凉了。你不要听他们胡扯，他们是在嫉妒我们呢，这两个东西害人不成就恼羞成怒，我看呐，到头来也只能落得个抱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可怜下场。
我穿好裤子，仍然有些疑虑。
许花子说，算了，听我的，没错。说完，就出去洗澡了。
我站在房间中央，听见耳朵里面满是哗哗的水声，这水声仿佛是从云端上倾泻下来的，砸在光滑的长满苔藓的石板上，溅起一粒粒晶莹的玉珠，形成迷蒙的雾罩。我感到自己行走在这浓浓的雾罩深处，浑身不停地打着激灵。就在这一阵接一阵的激灵中，我的裆部像冰柱一样凸现出来。
许花子一边用毛巾搓揉着洗过了的好闻的发丝，一边嘟囔道朝我走来，不信，你现在就把自己的裤子脱了，和图纸上的设计比较比较，看看它们有什么相似之处。
我就脱下了裤子。
许花子惊恐地叫嚷了一声：“天啊，怎么会呢？”
5
是啊，怎么会呢？直到现在，当这一切都远离我以后，我仍然在想：怎么会呢？我怎么会上天呢？我怎么会由一个傻瓜变成一位设计师呢？我怎么会无缘无故地设计出那么一个玩意儿呢？这一切都不合乎常情，也违背了你们所说的逻辑。因此，直到现在我仍然不相信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那些事情于你们来说是天方夜谭，于我却是奇迹。奇迹一再来到我的身边，将过去的那个我铸造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是傻瓜，也是天才，是成功的范例，也是失败的表率。
多年以后，我还难以摆脱故事的结局，我还在想，倘若许花子没有死，我们是否真的可以在天与地之间架设起那么一部天梯，让天上的人下来，也让地下的人上去呢？
上天的路只有一条，这话明清早就对我们说过，但那时我并不完全相信他，我只是将信将疑，那时候我有的是力气，也有的是想象力，我相信，除了依靠明清之外，我还可以找到另外的上天的途径，更主要的原因是，那时候，上天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什么困难的事情，我可以从山坡上上天，也可以从吱呀作响的竹床上上天，我甚至可以通过她们的喊叫声上天。那时候，我的天毫无神秘性可言，我有过随时随地上天的经历，也有过很久才上去过一次的经历，但我能上去，这就足够了。可是现在有人将梯子从我脚下抽走了，我再也上不去了，因此我要搭建这么一架天梯。正是因循着这样的想法，我设计了大厦的图纸，但我万万没有想到天梯会变成生殖器。
“鸡巴！”
那天晚上，在许花子鉴别过后，我愤怒地将图纸揉成了一团，扔弃在墙角的废纸篓里。我决定去找徐锤子罗和尚他们想想补救措施。事到如今，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我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傻瓜状态。
我是在第二天清晨前往工地的。
沿着主体建筑外围的旋转阶梯我一步步向上面爬去，正午时分才到达大厦的最上面一层。我站在一辆装满水泥浆灰的小型翻斗车边，举目眺望着还在向上生长着的楼墙，那里，许多头戴黄色安全帽的工人正骑坐在砖头或竹排上，手持刀铲，敲敲砍砍，另外一些人则在宽大的顶楼平台上杂乱无章地走动着，手里握着各种各样的工具，一边干活还一边哼唱着下流的曲子，间或相互之间打闹一下。风飕飕地吹过来，我不由得紧缩了一下脖子。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些人是那样的幸福，他们生活在离天这么近的地方，因此他们的幸福是我们这些住在下面的人所无法感知的。我羡慕地看了他们好一会儿，才想到我是来找锤子他们的。我在许许多多的黄脑袋中间搜索着，不停地向人打听我要找的人，但他们都说不晓得谁叫徐锤子谁是罗和尚。我只得逐一搜索安全帽下面的那一张张似曾相识的脸。我先找到了罗和尚，又通过罗和尚的指引找到了徐锤子，然后通过他们俩好不容易才将我的施工队员们召集到一起。
为了加快工程进度，许花子近来四处招兵买马，将散佚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许多大大小小的施工队都招募在了她的麾下。许花子啊，你以为我不明白你居心何在吗？你以为这样做就可以把我这个“队长”的头衔给架空么？我扫了眼攀附在钢筋水泥之间的那些难以数尽的黄帽子们，问道，这里总共有多少工人呀？徐锤子回答道，大概有三百多个吧。罗和尚却说，何止啊，我数过了，起码有四百多人！徐锤子说，你数错了。没错，罗和尚说。
错了。没错。错了。没错……
他们就这样当着我的面为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吵得不可开交起来。我恼火地冲着他们骂道，吵什么，有什么好争的，再这样不听话的话，我把你们都带回去算了。他们这才停止了争吵。
徐锤子说，听队长的话。
罗和尚讨好道，这样吧，我看关队长大老远地从下面上来，一定很累了，这样吧，我们先带你下去休息休息。
我说，怎么又要下去呢，我不是才上来么？
徐锤子回答，不是下到地下，而是到下面我们的家里去。
我问，你们怎么把家搬上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