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亲生病后，黄杏儿主动承担起了家庭主妇的角色，洗衣，做饭，侍弄菜园，什么活儿都抢着干。父亲照旧起早贪黑。我呢，在这段时间里又担当起了放牛的任务。我已经有很久没有放过牛了，母亲说，你好歹是个村长，再整天跟在牛屁股后面，让人见到了多不好看啊。现在，当我重新拿起牛鞭，来到山坡上时，果然觉得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就像这山一样，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座可以直达天上的山了。除了被明清挖走的那半截山头依然是一大片血迹似的红沙外，这剩下的这半截山头上草木郁郁葱葱。我躺在杂草丛中望着天上的流云，看着看着就熟睡了。黄杏儿回来后，父亲就让我从我原来住的房间里搬了出来，他让我去睡那张放在厨房旁边屋子里的竹床，而将黄杏儿安顿在了我原来的房间里。我当然没有什么意见。即便父亲让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黄杏儿，我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相反，黄杏儿好象不太情愿换到那里去睡，每天晚上她总是在收拾完家什后，磨蹭到很晚时才轻手轻脚地回到房间里躺下，连大气也不敢出，哈欠更不敢打了。我猜想她是怕我母亲知道了这件事。好在母亲的耳朵在那场雷声过后已经不是那么灵敏了，也许她早就察觉出来了，但她已经没有力气管这事儿了。与黄杏儿的拘谨正好相反，我呢，对竹床很有好感，因为在我的记忆中，我曾经从竹床出发到达过天上的，虽然那是和许花子在一起发生的事，但竹床啊你不是曾经一度取代过山坡成为我上天的出发点么？我躺在竹床上，一边回忆往事，一边时刻等待着上天。每天晚上，我都要折腾到后半夜后才能勉强入睡。我将竹床摇得“嘎吱嘎吱”响，我将自己晃得支离破碎，然后脑袋钻进了云彩，身子卸下了负担，慢慢朝天上飘浮起来。问题是，飘起来并不难，难的是永远到不了天上。天啊，这是怎么回事嘛。
而在草丛中的睡眠则是完完全全的睡眠，冗长，真实，从头至尾连身也不翻一下。阳光像一床薄棉被盖在身上，我闭上眼睛，立刻听见蟋蟀和蚱蜢们在我耳畔奏响了欢快的乐曲。有段时间山坡上飞来了一团黑压压的蜂子，它们从一蔟花丛中飞到另一簇花丛中，发出的嗡嗡声震耳欲聋，搅得我无法安睡。我对跟在蜂群后面的那个头戴一顶白纱帽的男人喊道，还不赶快把你的蜂子赶到一边去！可那个男人却说，这山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叫什么叫！我说，不是我的是谁的？难道是你的不成么？男人说，当然也不是我的，照我看哪，它是春天的。春天的？我嘀咕道，也许是吧。
后来那个男人和我成了好朋友，他还送给我了一瓶蜂蜜，而我呢，则允许他的蜜蜂在我们家的油菜花地里停留了三天。我带着那瓶蜂蜜回家，把它交给黄杏儿。黄杏儿说，这么金贵的东西留给你妈妈慢慢吃吧。说着，她将那把平时用来挖盐的瓢羹洗净了，轻轻从瓶子里面挖出一勺，放在碗里。她让我先尝一口。我用嘴唇粘了粘。她也粘了粘。我们就这样你有下我一下地相互粘着，不知不觉地，我们最后就将嘴巴粘在了一起，怎么也分不开了。
黄杏儿的嘴巴里面甜丝丝的。当我们抱在一起相互吮吸的时候，我感觉黄杏儿与一只蜜蜂没有什么区别，她的腹部是扁平的，胸脯温软而富有弹性，腹部以下的地方则是灼热的，我用手在那里探了一下，火烧火燎一般。那天，由于天气很热，我只穿了条短裤，而黄杏儿也只穿了条米色的裙子。长时间的搂抱很快就使我们汗流浃背起来。问题是，我们无法将自己从对方的粘连中抽回来。从黄杏儿的嘴巴里源源不断地流出来的汁液，不仅粘住了我的嘴唇，而且也粘住了我的手，我的腿，还有我的肚皮。在山上时，我看见过两只蜜蜂粘连在一起的情景，我觉得，现在我们俩就像两只蜜蜂一样在花蕊中翻滚着。我们振动着翅膀，慢慢飞落到了竹床上。随着“嘎吱”一声响动，随后我就听见竹床吱吱呀呀地呻吟起来，仿佛无数只蜂子飞进了屋里面，绕着我们唱歌……
如果不是父亲在院门前的吐痰声将我们惊醒，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黄杏儿吸进她的肚子里。
干什么呢你们？父亲径直走到厨房门口，伸出脑袋朝我们看了看，说道，外面阳光明媚的，你们躲在屋里干什么？
黄杏儿红着脸，装着弯腰给我收拾床铺的样子，头也不敢抬地回答道，我看傻瓜屋里的床单脏了，寻思着是不是该给他洗一洗呢。
是吗？那你们忙吧，父亲咕囔了一句，然后看看灶台，大概是看见了那个装蜂蜜的瓶子，就走过去，用瓢羹挖了一勺尝了尝，问道，哪儿弄的蜂蜜啊，傻瓜？
我回答说，是那个放蜂子的人送的。
喔，他像猪似的哼了一下，又接连挖了几勺喂进嘴巴里，这才放下瓢羹出门去了。他刚一出去，黄杏儿就钻了出来，抓过瓢羹挖了一勺蜂蜜“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看着她贪婪的沉醉的吃相，我禁不住口水横流，不停地巴咂着嘴唇。
傻瓜，如果你想吃的话，就来我嘴里吃！黄杏儿望着我笑道，想吃吗？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耽搁下去了，要是再磨蹭一会儿，恐怕她嘴巴里的蜂蜜全都化进了她的肚子里。于是，我了冲过去，从她手里夺过瓢羹，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拦腰抱起来，放倒在那张嘎吱作响的竹床上。黄杏儿张着嘴，她大概是被我饥饿的样子吓呆了，嘴巴张开后就一直没有合拢过。我将自己的舌头用力地伸进了她的嘴里，使劲地吮吸。在我的吮吸下，一方面我感到有源源不断的甜蜜的汁液涌向我的喉管、我的肠胃，另一方面我看见黄杏儿的身子慢慢地鼓了起来，她不仅没有被我吸空，反而好象被什么东西充满了一样。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看见黄杏儿的两条原本搁放在地上的腿也渐渐翘了起来，像两根葛树藤似地箍在了我的腰背上。我感到我的呼吸越来越艰难。我感到我不是在吮吸她的舌头，而是顺着她的舌头慢慢爬进了她的体内。是的，我进去了，进入到了一个水洼里，我把自己的头埋在水洼里面，呼吸越来越困难，感觉却越来越甜蜜……
5
母亲是在那天后半夜去世的。临死前，她大喊了一声“傻瓜！”，随后就一命呜呼了。母亲已经连续多天没有吃什么东西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还有那么大的力气喊叫出我的名字来。我被她的喊叫声惊醒了，赤着脚跑进父母的卧室里面。
我来了，我说，妈妈，我来了，我在这里呢，我说，我来了……
我摸着黑摸到床沿边，然后伸手朝母亲的脸摸过去。我终于摸到一张脸了，我摸到了母亲脸上的泪水。我说，妈妈呀，我在这里呢。但母亲没有回答。我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沿着鼻梁骨朝她的嘴巴摸去。我摸到了她的鼻子，但鼻孔里面已经没有再冒出我所熟悉的热气。我摸到她的嘴唇，她的嘴唇是冰凉的。于是，我大喊了一声：
“妈妈呀！”
房间里的灯亮了，我回头看见父亲出现在门口，一只手提着裤子，另一手也提着裤子。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父亲问。
我闻到父亲的嘴巴里散发出蜂蜜的气味，他一定是趁我睡着了偷偷地吃蜂蜜了，我想，半夜三更的还吃什么蜂蜜呀。
我说，母亲叫我了。
叫你了？我怎么没听见！父亲说着，走到床沿边，看了眼我手掌下的母亲，然后将耳朵贴在母亲的鼻孔前听了听，再后来，就双手捂住脸，一屁股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妈妈怎么了？我急忙问。
怎么了？死了！傻瓜，你妈妈再也看不见我们了！父亲说道。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两眼一抹黑，一头栽倒在了母亲的身上。
人人都说我是个“大孝子”。他们说，我们做梦都没有想到，傻瓜会是一个这样孝顺的儿子，养一个这样的孝子，她也该死都瞑目了。
送葬的那天，我哭得昏天黑地，眼泪不断线地淌下来。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妈妈妈妈呀！”喊得天地为之动容，草木为之侧目，山河为之变色。那天晌午天空还是晴朗的，但当我哭天抢地时，阴云飘了过来，随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想到母亲曾许诺给我娶个神仙而现在她却要独自钻进土里时，我的眼泪就越发汹涌，不可遏止。大雨瓢泼，雨水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灌满了所有的池塘、田沟，以及那些放在户外来不及收进屋子里的所有的锅碗瓢盆。雨滴砸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个水坑，大地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大麻子……
至少有一年时间，我们这里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雨了，我知道，这一定是天上的人看见了我的不幸，听见了我的哀鸣，才匆匆赶下来为我母亲送行的。我泪眼婆娑地举目朝天上望去，隐约看见一些白色的影子在雨帘背后晃动。
全村的男女老幼都前来参加了我母亲的葬礼。他们围在我身边哭着，反复说着“节哀顺便！”之类的话。他们说，傻村长啊，你莫哭了，你若是再这样哭下去的话，老天爷恐怕要降一场洪水了呢，去年大旱，今年洪灾，我们怎么活下去呢。他们说，人死不能复生，你母亲死都死了，难道你能把她哭醒过来么？要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死而复生的话，我们大家情愿和你一起哭，是吧？他们说，村长啊，保重你自己的身体啊，你身上的担子还重着呢，要是你垮了，我们这些人今后依靠谁呢……
他们越是这样劝慰我，我就越是哭得厉害起来。
后来，我就听见父亲在我耳边说道，别哭了，白书记来了！
白书记摇晃着肥胖的身躯来到我面前，抚了抚我的脑壳，说道，傻村长，你给我站起来，堂堂一个男子汉，堂堂一村之长，怎么能够像个孩子似的呢？你母亲死了，我们都很悲痛，但我们做干部的应该带头化悲痛为力量，干好自己的本质工作。再说，天又没有塌下来，有什么好哭的！你不是还有父亲吗？有党在嘛，党不是你的母亲吗？！
我这才止住了眼泪，揩了把鼻涕，说道，我听党的话，不哭了。
我不哭了，天色就转晴了。
下午，人们帮我将母亲埋进了土里，垒起了好大的一座坟。人群散尽之后，我回到家里，碰见两眼红肿的黄杏儿，我问，蜂蜜呢？
你要蜂蜜干什么用？她问。
我说，你把那个瓶子放到哪里了？去给我找来。
但黄杏儿却站在那儿不动。她不动，我就满屋子四处去翻，翻得稀里哗啦乱响。后来，黄杏儿就跟了进来，低声说道，别找了，没有了，被你父亲偷吃光了。经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想起那天晚上我闻到的父亲身上的气味，难怪呢，我心想，父亲怎么能这样干呢，至少应该给母亲留点儿吧。
瓶子呢？我问。
黄杏儿让我随她进屋，我在她睡觉的床头柜子上看见了那个瓶子，盖子翻开着，瓶子里面干干净净的，像是用水冲洗过了一般。我走向床头柜，却不经意地看见床单上有一大块褐色的印记，我伸手在床单上摸了摸，发现印记已经凝固，硬邦邦的，我俯在上面用舌头舔了舔，竟然是甜的，只不过味道有些奇怪。我回头看见黄杏儿浑身软弱无力地瘫坐在门槛上面，喃喃地说道，是你父亲要吃的，他非要吃不可，我有什么办法呢？
我没有再说什么，拿起瓶子来到母亲的坟前，将瓶子放在坟头上面。我跪在坟前，脑袋里面空荡荡的，直到后来听见了一阵嗡鸣声。我看见好些蜜蜂沿着那只装过蜂蜜的瓶子飞舞着，我似乎听见母亲说，儿啊，回去吧，有这些蜜蜂在这里陪我，我一点都不孤独呢。
夏天这回真的来了。我已经慢慢从母亲去世的阴影里面摆脱了出来。这期间，黄杏儿扮演着一个极其复杂的角色。现在，我已经从黄杏儿自己的讲述中明白无误地了解她的身世，据她自己说，她的家乡在四川万县的一个山村里，由于自幼人就长得漂亮，因此在许多事情上也比同龄的孩子“发蒙”得早些。十六岁时，就有人上门给她提亲，但她一个都看不上眼。后来她叔叔给她说了一个镇上的男人，两人好过一阵子，但没有多久她就发现，那男人身边还有另外的女人，于是他们就断绝了往来。他叔叔是个裁缝，在镇上有个缝纫店子，那段日子她就住在他家里，平时帮他打打下手，他叔叔说等钱攒够了就开家服装店，交给她来打理。有天晚上，叔叔在外面喝了些酒，不知怎么就摸到了她的床上。早上醒来，她发现自己赤身裸体的，身边的男人也光着身子。她又气又恼，却又不敢张扬。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这样维持了几个月，然后她就离开了他。此后，她便产生了对男人的厌恶心理。一晃她就二十五六岁了，被村里人称为“老姑娘”了。她父母急于把她嫁出去，四处托人说媒。最后，一个名叫王胜的男人娶了她。王胜家是远近闻名的养鸭专业户，但他本人却是个瘸子，相貌丑陋，为人吝啬。“你莫看他腿有些瘸，但做起那事来却利索得很。”黄杏儿讲到这里时，打了哈欠，又继续说道，“我跟他在一起过的那几年，没有睡过一个好觉。白天他使唤我干这干那的，晚上又不停地折磨我。我实在忍受不了了，就跑回娘家去住，结果被父母骂了一通，又赶了回去。就这么熬了几年，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就趁王胜外出的机会，翻箱倒柜地从家里搜出了不到四百块前，跑了出来。我首先在县城里找了份零工，给饭店洗碗，然后又跑到了重庆，做了几个月的事，后来又搭船来到了宜昌，换了好多工作，都不如意。最后，我决定找给地方彻底安顿下来。这样，我就来到了这里。”
我并没有完全听懂对黄杏儿的话，但这并不防碍我对她的了解。我问，你是不是觉得现在安顿下来了？她的回答很肯定，是的，她说。
在这段时间里，我有时觉得黄杏儿像我母亲，有时又觉得她像许花子，有时又觉得她像我姐姐。她是一个多变的人，穿插在父亲和我之间，为我们做饭，洗衣服，让我在思念母亲的时候吮吸她的奶子，我私下想，如果父亲思念母亲，她会不会给奶子他吸呢？我想她会的。
有一天吃过午饭后，父亲说道，自从你母亲死后，我们家里的气氛就越来越压抑了，这样下去我们每个人都会被拖垮的，我看这样吧，你们俩把事情办了，一来嘛可以用喜事冲冲晦气，二来嘛也可以了却我的一桩心事。怎么样？
我问办什么事。
父亲说，你和黄杏儿的好事啊，杏儿，你的意见如何？
杏儿想了想，回答道，就听你的吧。
又过了两个月，我和杏儿结了婚。
后来我听说，村里的人都在私下议论我和黄杏儿的这门婚事，他们说，鲜花插在了牛粪上。我想了好久都没有想明白：我和黄杏儿俩谁是鲜花，谁是牛粪。我问黄杏儿，但她笑而不答。我问父亲，父亲说，这还用问吗？答案明摆在那里，有什么好问的！
但我还是不清楚父亲所说的答案究竟是哪里？“那里”是哪里呢？
